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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點燈

衛善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

但長夜中睜開眼,一時又覺恍惚,彷彿還身在小瀛臺苦捱日月,待聽得耳畔琉璃鈴鐺“叮鈴”作響,方從渾渾夢中清醒。

太子還在,姑姑還在,衛家還在。

緊扣的指節微松,摸到身上細毛錦衾,辨出青紗帳上金線滿繡的雲鶴翅羽,梗在喉口的鬱氣緩緩吐出,抬起一隻手來按住心口。

帳外值夜的宮人聽見動靜緩聲輕問“郡主可是口渴,要不要飲香露?”

回來的時日太短,相隔年月又實在太久,這些舊人都記不真切,過得一會才辨出是素箏的聲音“幾更天了?”

冊封郡主的旨意還未下,丹鳳宮裡自上到下,都已經開始這麼稱呼她了,她糾正一次,姑姑卻笑起來,說她這是在跟姑父撒嬌討封賞。

衛善是輔國公衛家的女兒,皇后的侄女,要是她的祖父伯伯們能活得更長一些,姑姑許就是開國公主,而不是開國皇后了。

素箏輕笑一聲,今日要去上林春苑賞牡丹。二月牡丹花未,郡主就唸叨著,病中還怕趕不上花會,這些天不曾掛在嘴上,還當她忘了,原來心裡卻沒放下“才剛寅時,外頭還沒點燈呢,這許多人都要去,要開道儀仗,要行車坐輦,郡主還能再睡一個時辰。”

素箏是前朝舊宮人,破宮的時候年歲不大,這才留了下來。那些一心效忠前朝的,一多半兒死在陳皇后甘露殿那場煌煌大火之中,一半兒被清理,餘下的是些求生的人,太監宮娥都一樣,侍候誰不是侍候。

甘露殿重建還未修成,衛皇后只得移居望仙台丹鳳宮。此處樓高屋廣,靠山望水,是皇城內風景絕佳的地方。簷下懸著一溜五彩琉璃鈴鐺,夜風微動,便“鈴鈴”作聲細響不住。

再躺著也睡不著了,衛善乾脆坐了起來,她一動,素箏就知道她又要起來看點燈了。

望仙台地勢高,從樓中望出去,極目處是含元殿,東西宮道每十步就有一盞石燈,一日裡要點兩回,寅時一回酉時一回,由暗至明,黑夜中好似火蛇蜿蜒。

素箏張張口又把話嚥下,返身取來鬥蓬,郡主自從病中大愈,人就轉了性子,原雖愛嬌也是聽勸的,如今卻有了主意,跟人也不似過去那樣親近了。

病中夜夢幾回哭醒,卻不肯說是夢到什麼,從此添了怕黑畏火的毛病,夜裡殿中不能見火光,還是皇后娘娘特意賜下夜明珠來,常懸室中,代替燭火照明。

分明怕火,又愛看點燈,素箏只作主子年紀漸長,小女兒性子古怪起來,使了個眼色給落瓊,先把安息香點上,哄著郡主看過點燈,再回屋來補眠。

衛善大病初癒不耐風寒,荔枝紅繡金線牡丹鬥蓬從頭罩到腳,素箏還替她套了個白狐皮手筒,彎腰繫緊絲絛,這才推開殿門引她出去。

皇城內外一片漆黑,只有宮廷四角的望風樓隱隱透出火光來。

衛善站在望仙台東南角踮腳張望,只能望見含元殿頂上的鴟。身後便是雲夢澤小瀛臺,囚困了她五年的地方。

風翻過裙角,掠往身後樓臺,不必回頭就能知道里面一廊一廡是何種模樣。姑姑早存死志,只因一心護她,才強撐一口元氣,可終究也沒能捱得更久。

襟前繫帶兩端明珠相碰,一聲輕響,衛善回過神來,自御橋至含元殿宣政門,兩邊宮道上一盞盞亮起石燈,好似盤起的火蛇尾巴。

石燈裡的蠟燭燭心浸過油,一碰就著,灰衣小監們拎著油桶,把浸油布纏在木棍上點著,一路高舉點亮石燈,燭光映著重重宮闕,黑夜之中尤為醒目。

這番景象跟中州王領兵自御橋打進皇城,兵丁舉著火把四散時一模一樣。

那時的衛善剛從瀛臺出來,還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眼見皇城被攻破,她和碧微只做了一件事,兩個人相互攜手穿過四處逃散的宮人往甘露殿去,用一隻萬字不斷頭的明黃錦枕,捂死了還有一口氣的秦昱。

最後一個仇人死了。

甘露殿事隔二十年,又一次起了大火,衛善和碧微不願與仇人同穴,卻沒能跑出去,火舌舔舐上裙襬,再睜眼恍恍然已似隔世。

衛善矗立許久,到天邊霞色染上含元殿鴟,她才又轉身回去。

紗帳低垂,被褥重又燻過,染著石葉香,白玉瑞獸香爐輕煙嫋嫋,錦衾被子蓋在身上,人卻怎麼也睡不安穩。

明歲年末太子領兵出征,馬踏碎冰翻落山谷,屍都未能找回來,從此前朝後宮亂象叢生,衛家就是自此一步步走向衰敗的。

素箏落瓊守著青紗帳,互相遞了一個擔憂的目光,郡主也不知添了什麼心事,自病過一場就難見喜色,這幾日眉目之間鬱郁沉沉,雖在娘娘面前不露,可娘娘怎會察覺不出,已經遣人問過好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