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樓前一片雅雀無聲，似是在認真思考著薛天衝的話。
不存在正義，而只存在強弱？或者說強大即是正義？這樣的論調的確十分可信，但如果一切都以強弱為尊，那麼所謂的人，又與山林間毫無智慧的兇獸有什麼區別？又與上古年代的野人有什麼區別？
難道說，人類擁有智慧，擁有人『性』，擁有禮儀道德，這本就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次錯誤選擇？反而山中那些看似只懂得弱肉強食的兇獸，才是對的？
荒謬，這樣的想法實在太荒謬，然而這一切雖然荒謬，卻又無比真實，真實的讓人無法反駁，於是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
薛天衝似乎極力想要證明自己的正確，於是繼續說道“病人總要聽丹師的，因為丹師能救病人命，所以丹師比病人強大，那麼病人就要受制於丹師，服從於丹師。”
“同樣的道理，富商比工人強大，因為離開了富商們的商會與門店，工人就會失去工作，從而失去金錢無法生存。所以，作為拿了工錢的工人，就應該服從商會的管理，這便是天經地義的，自然也是正義的。”
“所以我說，力量便是正義。不管是武力，還是智力，亦或者其他的各種能力，只要強大，就代表著正義，而弱者只能服從，並去遵循這種正義。天下萬物萬事，無不在遵循這種道理。”
眾人聽了這番話，已經徹底鴉雀無聲，就連之前還十分憤慨的老學究們，竟然也無法挑出絲毫的『毛』病。
可就在這時，忽有一人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容的特殊韻味。
笑之人不是別人，卻是大乾國王的君王陳陽澤，而他之所以在此時笑，卻並非是覺得薛天衝的話多麼可笑，而是在許多年前，他也曾與薛天衝有過幾乎一樣的想法。
“我之前就說過，對於薛夫人的死，我很抱歉。因為就算她是天道院認定的異端，但她也是我大乾的人。”陳陽澤沉聲說道“而作為大乾的人，在沒有觸犯大乾條律的情況下，在沒有做出任何損害大乾利益，做出任何傷天害理的情況下卻被處死，對於這樣的事情我也很愧疚，甚至因此而痛恨自己，甚至痛恨天道院。”
“至於，我既然如此愧疚，為何還要坐在大乾的龍椅上，為何不去死...”陳陽澤沉默了片刻說道“事實上二十六年前剛剛登上王位的我，也的確想過放棄這個位置，或者已死謝罪。”
陳陽澤的語氣平靜而誠懇，似是又回想起了當年那些不堪回的過往...
“但是在那個時候，天道院那位傳教士再次找到了我，仍舊是與我商議有關傳道的事情。”
聽到這裡，人們不禁有些憤怒，甚至暗罵天道院是不是過於無恥了一些，哪有親自上門，以鐵腕手段『逼』死了大乾名將的夫人，而後再繼續傳道的？於是人們心中不由對天道院產生了極大的恨意。
陳陽澤看著眾人的表情說道“沒錯，就是這種心情，當時我也與你們一樣，對天道院的行為表達了強烈的不滿，並言辭拒絕了有關傳道的事情。然而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天道院的那位傳教士，並沒有在這件事上過於堅持，而是與我展開了一次思辨，或者稱之為辯難。”
“至於辯難的內容，就是關於正義，究竟什麼才是正義？一個正義的國家又該什麼樣的存在？而當年參與辯難的人，除了我與那位傳教士之外，還有文淵閣那位已故的大學士，周夢龍，周學士。”陳陽澤邊說著，對著天邊的某個方向拱手行了一禮，似乎是對這位已故的大學士，表達著某種敬意。
“說來也十分巧合，當初周學士所說的話，與易前輩所說觀點極為吻合。即，醫者救人是正義，鋤強扶弱是正義，士兵保家衛國也是正義。”陳陽澤說道“但這種觀點也遭到了如先前一般的反駁，因為這種正義只是一種個人主觀上的正義，卻非客觀上純粹的正義。”
“隨後，我出於對天道院的憤怒，也是出於對自身弱小的憤怒，所以提出了第二個觀點。”陳陽澤看向薛天衝說道“就是你所說的那個觀點，即，強大才能代表正義，因為無論在什麼時候，弱者總要服從與強者。但這個觀點，卻同樣遭到了反駁。”
說道此處，薛天衝不由皺了皺，似乎是有些不相信有什麼理由能推翻他的論點。
“當初那位天道院教士說，弱者服從於強者，這固然不錯，甚至是極為正確，但只能說是對了一半。因為弱者服從於強者的同時，強者又服務於弱者。”
“強者服務於弱者？”薛天衝緊緊的皺起了眉頭，一時間竟是沒想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正如你先前所說，丹師自然比病人強，所以病人只能受制於丹師，服從於丹師。但你莫要忘了，病人之所以受制於丹師，則是由於丹師服務與病人。”
“同理，工人受制於富商，富商同樣也服務與工人，為工人的生活提供了保障。士兵從不種糧，而平民卻要納糧，同樣是因為士兵服務於萬民，他們在邊境用生命，為平民的安全提供了保障。同樣，士兵又服從於將軍，因為將軍用自己的強大實力，用自己的謀略服務於士兵，讓戰鬥時士兵的傷亡減輕到最小，並能打勝仗。”
“這，就是一個國家，甚至是人族世界的體系與機制，也是一種各司其職的合作。所以，強大不是正義，各司其職互相合作，共同營造一個和平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正義。”
說到此處，人們不禁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其實之前易天行的說法沒有錯，薛天衝的想法也沒有錯，只是易天行所看到的太過片面，而薛天衝則是劍走偏鋒，只在意強大。
“其實，熟知大6歷史變遷的你們，應該也很清楚，在以往的歷史之中，不論是萬族，亦或者人族，皆是爭鬥不休。而在人族成了大6的主人之後，這種爭鬥已經少了很多。”陳陽澤想了想，又指想了不遠處的圖廬山脈說道“當然，你們不瞭解那些歷史也沒關係，看到那座山了麼？聽到從山中時不時傳來的獸吼聲了麼？那裡便是歷史的起點，一個最原始的世界。”
“茫茫山脈之中，生活著許多兇獸，有著不同的小族群，零散的分佈在各處。但不管是兇猛的虎獸、豹獸、豪豬、亦或者別的什麼小族群，他們族群的數量都很難過一百之數。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兇獸們不懂合作，不懂分工！所以，不管是虎王或者豬王有多麼強大，他們的吼聲有多麼威武，他們所管理的範圍，也只能侷限於它們眼前所能看到的一片狹窄區域。”
“他們之所以要爭鬥，則是因為要生存，要填飽肚子。所以，虎王所率領的小團體，會不斷攻擊豹獸的團體，豹獸又會攻擊其他的團體。他們的生活，只能是在吃與被吃之間不斷的掙扎。”
“而人族之所以強大，之所以能佔領整個大6，成為整個大6的主人，除了本身的強大之外，就是因為懂得合作，有機制有紀律存在，並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士兵被小隊長管理，小隊長又由千夫長管理，千夫長又被將軍管理，將軍聽令於王，這是軍部的機制。除此之外，工部、農部、各有各的機制，而在這種龐大複雜的機制運轉之下，即便是數以千萬計的人口共存於一個王國，也不會導致混『亂』。”
“至於為何人族成為大6的主人之後，戰爭比原始世界時減少了許多。同樣也是因為有機制存在。因為有機制，有分工與合作，人族各方面的效率被無限放大，有人種糧，有人管糧，有人負責分配，有人負責禦敵保護，所以，人們不用像最原始的兇獸那般每天為填飽肚子擔憂。”
“因為有了合作意識，所以這種合作就不再侷限與小團體，所以合作產生了商貿，王國與王國之間，乃至是大6與大6之間都可以合作，而原本如原始時期那般唯有靠戰爭解決的問題，如今大多都能靠合作與利益交換來完成，所以戰爭的頻率，就會大幅度的減少，甚至是沒有。”
說道此處，陳陽澤看著眾人，做出了最後的總結，“所以，整個人族共同運作的龐大社會機制就是正義，各司其職共同營造一個和平的王國，乃至是和平理想的世界，便是正義。同時這也是天道院所提倡的思想與理念。”
薛天衝靜靜的聽著這些訴說，出奇的沒有提出任何的反駁，因為陳陽澤說的這些話的確極有道理。
可就在這時，一群向南遷移的鴻雁從臥龍山的上空飛過，它們的佇列很整齊，宛如在戰場上衝鋒的騎兵，那彷彿也代表著某種的機制與合作。
然而，在那一群鴻雁之中，卻有一隻體型略微瘦小的鴻雁越飛越慢，越飛越無力，終於那隻弱小的鴻雁慢慢脫離了整齊前進的雁群，被一個正在運作的機制無情拋棄在外。或許是因為絕望，或許是因為那隻弱小的鴻雁真的無法跟上那個所謂機制與團體，所以在絕望之中，在力盡之後，那一隻小小的鴻雁無聲向下墜落，墜落在茫茫山林之中...
然而鴻雁的族群卻依舊在前進，一刻不停，毫不回頭的前進！可就在這時，卻又有一隻明顯很是強大的鴻雁出了一聲極為淒厲的鳴叫，它猛地脫離了雁群，如一根箭矢一般飛向那隻弱小的鴻雁墜落的方向飛去，向著佈滿兇獸的山林義無反顧的飛去...
可是，鴻雁的族群依舊在前進，依舊冷漠而無情維持著自己的秩序與機制的運作。於是那兩隻鴻雁，就成了被團體所拋棄的鴻雁，成了機制之外沒有價值，沒有自己位置的鴻雁...
薛天衝靜靜的望著那隻看似強大，卻飛入了危險山林的鴻雁，眼神變得很冷，很冷。不知因何，秦風也抬頭看向了那隻飛入山林尋找自己同伴的鴻雁，眼神同樣變得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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