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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一夜看盡梅周花(下)

“你不是吧,跑這裡來買衣服?宮——家裡那麼多衣服,哪件不比這些強?”

那老闆聽聞此言甚不樂意,“公子此言差矣。我這是三十年老店,家裡裁衣製衣五代單傳,在整個祁北都是有名的。”他說著,煞有介事打量一番紀齊著裝,“我看您這身衣服也無甚過人之處嘛。您家夫人花容月貌,合該穿得更好些。咱們做男人的,給娘子多置幾身漂亮衣裳也是應當。”

他們此行低調,穿得再普通不過;但紀齊來不及反應這些,被“娘子夫人”的一頓排擠鬧得原地嗆咳起來。

顧淳風卻是半句也沒聽進耳,仍陷在那堆裙衫裡百般糾結,半晌挑出一件鵝黃織錦緞裙,至鏡子前一頓比劃,回頭問老闆

“這裙子我穿能合身嗎?”

“合身合身,都是照您身量薦的。”老闆笑得熱烈,嘖嘖贊“這鵝黃色不是誰都能駕馭,夫人膚白,人又嬌俏,最是合適。”

紀齊聽得蹙眉,轉臉瞪向對方“你賣衣裳還是賞花?嬌不嬌俏要你來說?”

那老闆本就不喜紀齊眼拙不識貨,懶待搭理,走到鏡邊懇切道“特別好看,就這件吧?或者再多選兩件?”一壁輕搖頭,“您這相公,買件兒衣服這般小氣,還是個醋缸子。”

淳風聞言一愣,有些好笑,又覺反正不認識,沒必要解釋,擺手道“他這人幼稚,無須理會。”

紀齊豎著耳朵聽見了,一個箭步上來看著鏡子里正自比劃的顧淳風,忿忿道“也不知誰幼稚。這鵝黃色從小穿到大,身上這件是,買新的又是,我都看膩了!”

顧淳風莫名其妙“關你什麼事?我又不穿給你看。”

他堂堂相府公子,尚未娶妻,平白被扣了小氣加醋缸的帽子,此番衝將過來本就為回擊,於是將計就計道“不給我看給誰看?你還想給誰看?”

那老闆在旁暗自唏噓,心道這倆人最多不過二十歲,成親太早就這點不好,都是孩子心性,早晚得鬧和離。

顧淳風不意他竟演起來,甚覺無語,轉而向老闆道“就它了。幫我包好。”

那老闆連連點頭,十分麻利將包裹打好遞過來,道一聲“十兩銀子”,卻沒人遞錢。

對方看著淳風,淳風一愣,轉臉去看紀齊。

紀齊自然明白箇中道理。顧淳風急急忙忙出宮,除了他完全看不懂的香包和那把長埋像山的小弓,根本什麼也沒帶,這一路都是他當冤大頭。這本也沒什麼,甚至好像理所應當,但為著方才那口惡氣,他此刻不想理所應當。

“付錢的時候想到我了?今天必須說清楚,這個家究竟誰說了算!”

顧淳風心想這人瘋了,竟演得風生水起收不住場,猶豫片刻決定不同他在大庭廣眾下丟人,耐著性子答

“你。你說了算。你最大。都聽你的。行了嗎?”

紀齊不意對方如此配合竟至於乖順,有些訕訕,轉而向老闆道“一身裙子十兩?你宰肥羊呢!乾脆點,多少?”

老闆卻驕矜得厲害“公子,您上整個梅周城打聽打聽,我家的衣裳全是我本人,五代單傳之第五代成衣匠人親手設計裁製,從式樣到繡工,保證青川獨一件。十兩銀子,太公道了!”

紀齊完全沒被這番話說動,暗道她的裙子哪件不是青川獨一件,還稀罕你家的獨一件?偏不買賬,繼續掰扯道

“我們上天香樓點一桌子酒菜外加打賞也不過二三兩銀子,你這是哄抬物價!最多八兩。”

“您這公子看著也是家境殷實之人,怎的如此不識貨——”

未等那老闆說完,淳風不知何時從東側架上扒拉出一件紺藍色外袍,至紀齊跟前往對方身上一比,點頭道“合適。”又去看老闆,“兩件十五兩銀子,就這麼定了。”

那老闆瞧淳風語氣架勢,竟有些推脫不得,考慮片刻方答覆今兒也算關門生意、就交他們這個朋友、回頭再至梅周,多來店裡挑揀云云。

紀齊捧著包好的衣服與淳風出得店門,忍不住嘀咕“堂堂公主跑這裡來買衣服,帶回去你穿得了麼?”

淳風側半張臉去看他那身同樣風塵僕僕的裝束,心道你今晚沐浴後難道不換衣服?懶得解釋,暗忖這人也只能緊著家裡給說親,靠自己是決計辦不成終身大事的。

“喂,剛給你買了衣服,翻臉不認人了?”

淳風嘆氣,停下腳認真看著他“你可真是小屁孩兒。很無趣啊這些話!趕了這些天路累都累死了,你能說些有趣的嗎?”

紀齊一怔,想了想道“那我問你,你這砍價的本事哪裡學的?你又不用親自買東西。”

淳風回頭繼續走路,半晌道“阿姌特別厲害。我比她差遠了。”

暮色生蒼。

沿主街一路逛,淳風看上一枚海棠珠花,又在同個攤位挑一支頗有些雕工的白玉簪,說要拿回去送嫂嫂。紀齊付完錢,問她是送哪個嫂嫂,淳風答曰反正不是你姐。兩人就此再起爭執,題目自然是顧淳風厚此薄彼以及她究竟為何不喜紀晚苓。

一路囉嗦到了河邊,雙方都覺無趣,至岸邊青石上坐下安靜良久,方漸漸生出些自在來。

“多謝你這次千里相護。晝夜趕路,辛苦了。”

紀齊不大適應這突來的客套,清一清嗓子道“我也是奉旨行事,犯不著謝。”

淳風看著對岸邊蒼黃以至於殘敗的垂柳,“太祖不喜垂柳,曾下令除去祁國境內所有柳樹,怎麼這裡還有?”

紀齊嗤笑“草木之事,如何當得真?太祖從未為此頒旨,約莫也就隨口一說。總歸祁宮裡霽都內已再不見柳枝,這裡是北地,天高皇帝遠,誰管你河邊栽什麼樹?宇文家當權時,舉國皆柳,又哪裡砍得完?百姓們更不會在意這些。”

這樣的黃昏河岸,垂柳倒相宜。淳風默默想。祁宮內那些永遠高大肅穆的梧桐,此刻憶起來竟都有些模糊。只陰天下冷宮庭中蒼老嶙峋的一棵,像是被誰用工筆細細鐫在腦中,任憑時間堆砌記憶疊加,清晰無比,終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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