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繁星更明,因明亮而顯得大,愈有種沉墜之感。
場間只聞燈火隨風的氣流聲,撲稜稜的,撲得顧淳風站不住,直想下階回坐席。
卻似乎動不得,稍動即會驚起颶風捲。
以至於她整個人僵,眼瞧著跪地的信王也僵。
“朕的規矩,謀逆也不一定要論斬,遑論只是有嫌。這話武斷了。”
“草民妄揣聖意,罪加一等!”
顧星朗站起來,肩平背直伸了個懶腰,開始下玉階。
階上舉詩畫的長排宮人頃刻自中間破開往兩頭退,便如一道簾幕,為主君讓出錦道。
“這人啊,一個地方呆久了,又事事順心遂意,難免憋屈,想動手腳另闢天地,尤其男兒,尤其,本據權勢的男兒。”他步步往下,與早先步步往上一般慢,卻是直面眾人,目光如炬,
“今日在場的,皇族,世家,整個大祁風光無兩的姓氏。無論我顧氏,還是溫氏,還是你們中任何一個,”
所有人屏息更甚,斂盯桌案前光潔地面,暗夜中浮著火光。
“由你們親自,或隨便誰跑來對朕說,你們蔭罩了一方,威望權勢蓋過當地命官,朕都不意外。誰沒有私心,誰沒有綿延壯大家族的宏願,若非如此,你們也不會是大祁屈指可數的望族。檀尤,”
步步下玉階,已經極近階前或立或跪的皇親,或者望族當家人。
“臣在。”
“武敬侯之封,到你這裡是第幾代了?”
“回君上,太祖賜封武敬侯,厚赦世襲,自臣的祖父始,到臣這裡,第三代了。”
“為何受封?”
“因祖父追隨太祖開國立大祁,身負戰功。”【1】
顧星朗定在他面前,“六年前朕下旨令你族從霽都遷往穎城,除了地域位置改變,可有損檀氏分毫?”
這些話原都該在水面之下。
當著泱泱大族們擇一人詰問,或該說探討,實非君主所為,至少青川三百年,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君主。
以至於檀尤震驚且尷尬,半晌答“回君上,不曾。”
“朕以為與場間諸位是存著這份長久默契的。”
皇權保世家顯赫,世家拱皇權威儀,同時凡被選中與宗室尤其親王同城的大族們,有相制之責。
這些話不必說。今日有資格列席夜宴者全聽得懂。
“沒有了麼?”
默契沒有了麼。他揚聲問,月華般音色震在宮牆上反彈,迴響四起。
正安門緊閉。
安端進來後便再次閉上了,彷彿比先前閉得更緊,顯得此間談話如一場秘密朝會。
許久檀尤高抬手揖禮長拜,“檀氏忠君為國,無一刻偏離懈怠——”
“那方才溫據所言,”今夜顧星朗頭回搶話,也是好幾年不曾有的搶話,“是什麼。”
他蹲下去,看著檀尤深伏的後背,“田地、商營,所有這些朕都不追究。你告訴朕,把持了地方軍是什麼意思,擁兵二字後面,通常跟的又是哪兩個字。”
“父親遠在穎城,”檀縈忽高聲,低頭出席,快步至信王身側跪,“溫據所陳只與信王府有關,與檀氏無涉!”
顧星朗仍蹲著,聞言笑起來,看向檀縈,再向信王,“四哥你的王妃說此事只與信王府有關。那你來告訴朕。”
“從禁軍到地方軍皆聽破雲符號令,”信王沉沉跪著,目色亦沉沉盯面前玉階,“左半破雲常年握在一地長官手中,君上以為,臣弟能如何把持地方軍,擁兵二字,又從何說起。”
顧星朗長吁,似蹲累了,向後一退坐到了玉階上,“話也是你講出來的,溫據,你來解釋。”
溫據沒立時答。
“事已至此如何存得僥倖!”溫抒厲聲,回身跪至溫斐腳旁,“父親!”她仰著頭切切望,攥緊那鴉青衣襬指甲掐進掌心,“君上寬仁,坦白或得赦!女兒亦許了求赦之願,君無戲言!”
這話說給溫斐也說給顧星朗。
顧星朗點頭,“溫小姐說得不錯。”
溫斐攏手長身立,映在燈色間顯得極中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