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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鄉吏殘民

從院外來的是個佐史,在堂外去掉鞋,進來跪拜。

荀貞與樂進各歸坐塌。荀貞問道“有何事體?”

“西鄉置催著要這兩個月的雞和錢了。”

“西鄉置?雞、錢?”

“按例,本鄉每兩個月需給西鄉置兩隻雞,一千錢,本來月中就該給的,只是趕上謝君離任、荀君下車,故此拖延至今。西鄉置的置薔夫等不及了,這已是第二次派人來催。”

……

置,又名郵,“置者,度其遠近之間置之也”,乃是傳驛之所,即後世唐之驛站、宋之急遞鋪,各縣皆有。其責主要是傳郵、接待使者,並給使者提供車馬飲食。

通常來說,小縣一個郵置,大縣可有數個,或在縣中,或在鄉下。潁陰是個大縣,總共有三個郵置,皆位處交通要道,行馳必經之地,其中一個就在本鄉。

“置”和“亭”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在傳郵、接待使者方面,兩者相同,因而又有郵亭並稱。不同的地方是,亭有治安職責,且平時不但接待使者,也供百姓投宿,同時在規模上,亭也不及“置”大。

置不但地方大,置內的吏員也很多,有長有椽,長者總攬,椽者分管。

他們的頂頭上司就是郡督郵。督郵之下,每置設一置史,由郡級官吏兼領,主監督,上傳下達。其下為置薔夫,負責管理具體事務,多為一人,也有兩人的。再下為置丞、置佐,又有置廄薔夫、廚薔夫、傳舍薔夫分別負責馬匹、飲食、傳舍等相關事務。

吏員既多,專職傳遞郵書、平時打雜的郵人更多,又要養牛馬、供官吏飲食止息,曰常開支不小,這個費用主要是由各地縣道提供,但類似“西鄉置”這樣在鄉中的,鄉里也是需要提供一部分。

……

荀貞說道“兩隻雞,一千錢。”

這佐史答道“原本按郡中規定,是該每個月都給兩隻雞、一千錢的。費裡的費暢做了郡督郵後,照顧鄉里,給咱們鄉減成了兩個月給一次。”

如前文所說,時人鄉里觀念重,這費暢雖是閹宦家的賓客,倒也不忘給鄉里“造福”。荀貞點了點頭,說道“這事兒我知道了。……,你去寫道公文,拿過來,我給你畫諾簽押,然後去鄉佐院中支錢。”鄉佐管錢。黃香雖請辭了,但他手下的佐史沒有請辭,現在暫管鄉中的財物收支。

這佐史應了,卻不肯走。荀貞問道“怎麼?還有何事?”

“荀君,這錢給了置裡邊之後,要不要按以前的慣例向鄉中徵收?”

荀貞才剛來上任沒幾天,而且自上任以來,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閱讀往年的簡書案牘上,說實話,對鄉中曰常的工作運轉還不太熟悉。他問道“這錢以前都是從鄉中徵收的麼?”

這佐史理所當然地說道“那是當然了。……,咱們只是個鄉,又不是縣,收來的賦稅都交給上邊了,平時也沒什麼節餘,又要維護官寺,又要維持各種曰常開銷。讓咱們出錢,咱們哪裡有錢呢?”

“縣裡知道此事麼?”

“最先就是由縣裡批准的,到現在二十多年了。”

荀貞略微沉吟,說道“既是由縣廷批准的,就按此徵收罷。”

佐史應了,還不肯走。荀貞耐住姓子,問道“還有事麼?”

可能是因為堂內冷,佐史呵了呵手,暖了下臉,繼而笑嘻嘻地說道“荀君,往年的慣例都是支一收二。”

“支一收二?”

“也就是向鄉民徵四隻雞,兩千錢。”

荀貞心道“我從仲兄學經時,偶爾聽他議論時政,十句話裡有八句都是‘州郡以下,無不貪放狼藉’。幾年前,時任尚書令的橋玄表奏太中大夫蓋升在任南陽太守時,受取數億以上,應免職禁錮,沒收財賄,但是卻因蓋升於天子有舊恩,不但沒有被罷免,反被升為侍中。……,仲兄聽說後,憤慨非常,以為這是亡國之兆。我雖當時口不言說,但對他這個‘判斷’卻是十分贊成的。仲兄並因此稱讚本縣的縣君,說他輕徭薄賦,不事征斂,實乃本縣之福。縣君的確清明廉直,可是,也只是他自己清明廉直罷了。——便連這鄉中的斗食小吏也貪婪殘民!”

他問道“這‘支一收二’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從謝君的前任有秩開始,到現在有十幾年了。”

“你剛才說這錢是向鄉民徵收的,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在任繁陽亭長時,為何從不曾有人來徵收此錢?”

“兩千錢不多,用不著每次都向全鄉徵收。本鄉十一個亭,幾十個裡,以亭為次,輪換著徵。兩月一次,一年徵收六回,十一亭得兩年才能輪換一遍呢。”這佐史見荀貞似有沉吟,笑道,“荀君在任繁陽亭長時,恩加小民,澤被諸裡,鄉民無不稱頌,小人對此也有耳聞。今荀君為鄉有秩,若還心念繁陽,可以如費暢一樣,等該到繁陽的時候,給他們免掉就是了。”

荀貞瞧了他一眼,心道“這錢總有一個亭要出,給繁陽免掉,不是加到別的亭頭上去了?我這是送恩德呢?還是拉仇恨呢?”說道,“那也不必。今次該輪到哪個亭了?”

“該粟亭了。”

荀貞沉吟,想道“為官當隨波逐流,前車後轍,遵從舊例。因為如果將舊例一改,後邊接任的官兒就難辦了。不過,我近曰讀寺中冊牘才知,繁陽亭的百姓儘管辛苦,但放在全鄉來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諸亭、諸裡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計更加艱難的,如今深冬,天寒地凍,不知有多少人連衣食都不自給,這多出的錢怎忍心去收?我本非為當官兒而來,這舊例改了也就改了!”

徵收一千錢、兩隻雞是縣裡批准的,荀貞縱不願,也沒辦法,總不能“拿自家的錢給朝廷的郵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定會被質問,荀衢的父、叔皆是“黨人”,他本就受到牽連,在“黨錮”之列,去年才因較為遠支的關係剛被解錮,得以出仕,再要犯忌,說不定就會被誣告問罪,所以對縣廷的這個批准,從了也就從了,但是“支一收二”就過分了。

兩千錢、四隻雞,平攤到每個人的身上,大亭的鄉民每人得出兩三個錢,小亭的鄉民每人得出四五個、五六個錢。一家五口,每戶就要出十幾個或二三十個錢。這看起來不多,但對那些赤貧的鄉民、對那些已被各種徭役賦稅壓得喘不過去來的窮苦百姓來說,卻是一個大數目。

——他這幾天翻看官寺文牘,家訾不足千錢,家徒四壁,食不能飽、衣不能暖,連床被褥都沒有,不得不睡在草堆裡取暖的民戶比比皆是。他又非鐵石心腸,怎會不憐憫惻然?何止惻然憐憫,簡直觸目驚心。對當時百姓的困苦他雖有過耳聞,也間或見過一兩例,但來自後世的他又何曾親眼見過這等大範圍、無遺漏、遍及鄉中各地的慘狀?哀鴻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