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相連的感覺，周念平也有。

就在那個月圓的夜晚，周母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中，緩緩向他走近的那一刻，尚未說出一句話，周念平內心深處就湧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有親近，有興奮，更有近鄉情怯，害怕美夢破碎的擔憂。

就在那一晚，他收斂了帶刺的鋒芒，竭力讓自己表現出翩翩君子的風度。害怕自己招致周母的厭惡，害怕自己給她留下壞小子的印象。

周母輕輕嘆息一聲，道“你說你多傻啊，犯下大錯的確可怕，以死贖罪的念頭更可怕。你的生母若泉下有知，定會死不瞑目。”

周念平道“阿孃恨我入骨，不想再看我一眼。”

“在你們為人父為人母之前，不會真正瞭解一位做母親的心。”周母連連搖頭，道“你們都以為她是因為恨你才尋死，一位母親怎會真正痛恨自己的孩子呢。”

“難、難道不是這樣嗎？”

“絕對不是，我也是一位母親，我瞭解……另一位母親的心情。”周母接連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又數次心痛難忍，說了這些話後漸感不支，聲音越來越低，額頭冷汗頻出。

周念平暗罵自己混賬，道“我先帶您回家休息，有什麼話以後再說。”

“你答應我，不要再尋短見。”周母死死地抓著他的手，就怕一個不留神，再次失去至親骨肉。

“我答應您。”周念平背起周母，離開了樹林。

穆長風與方芷莨遠遠望見，相視一笑，跟隨在後。

眾人火趕回林家老宅。周念平親自開方抓藥，為周母調理身體。

周暉打掃出兩間廂房，一間給穆長風和周念平，一間給方芷莨，待周母有了好轉的跡象，便尋了個恰當的時機，在花園中備好酒席，邀請周念平喝酒。

“破費了不少銀子吧。”周念平很是難為情，席上酒菜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備下，有叫花雞、紅燒肉、滷豬蹄、金玉羹、魚頭湯，一看就是在大酒樓定下的。

周暉笑容溫和，與周念平面對面坐著，道“只要周兄不嫌棄，以後你我以兄弟相稱。”

周念平感到一陣陣彆扭，道“你喜歡就好，隨便吧。”

周暉也一直很欣賞周念平的為人，寥寥數面，就知此人交友貴在真心，從不以貧富看人，與他在一起，很是舒心坦然，道“夜市上偶然相識，哪裡會想到你我有如此深厚的緣分。”

他親自為周念平倒了一杯酒，道“來，敬緣分一杯。”

周念平仰頭喝乾，笑著道“周大哥應該不僅僅是與我感慨緣分的奇妙。”

“有緣千里來相會。”周暉興致頗高，道“其實我一直覺得這句話不僅僅是說男女姻緣，親人，好友，都是在緣分的安排下相識相知，我是獨生子，自小感覺寂寞。突然之間有了弟弟，你不知我有多高興。”

周念平擠出一絲笑容，心中暗暗嘀咕，你還高興，我可是嫉妒得很，憑什麼你捷足先登，把我的母親給搶了去。

周暉不知他心中的小九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我曾經是個不知好歹的混小子，怨怪自己命運不濟，家徒四壁，少年喪母，科考落榜，命途多舛。每次看到我飽經風霜的父親，嫌棄之意如影隨形，我時常在想，自己究竟差在哪裡，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所有的坎坷艱辛，皆因沒有一個好出身，最落魄之時，甚至想過懸樑自盡。”

周念平眉頭一皺，道“周大哥真是快人快語，嫌棄自己老父的話也願意如實相告。”

“你有所不知，我是從小嫌棄到大啊。”周暉自嘲地笑了一會，道“我小時候住在破茅屋中，父親的衣衫補丁摞著補丁，父親的面容又老又醜。我娘是病死的，從此之後我更嫌棄父親，期盼著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的達官貴人是我的父親，期盼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婦人是我的母親，我想懸樑自盡，不完全是出於對今生的絕望，而是將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的來生，周兄，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周念平吃了一驚，羞愧的滿面通紅，“你都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但我有眼睛，我有心，我能看出來，我也能感覺到，你心中有令你陷入癲狂的絕望，阿孃為你操碎了心。”

周念平長鬆了一口氣，擦擦額頭的冷汗，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做過什麼，勸我也勸不到點子上，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周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你從前對我很親近，如今有了一種莫名的敵意，是因為阿孃？”

周念平竭力掩飾著心虛，“別瞎說。”

周暉爽朗一笑，毫不在意周念平的真實態度，“我理解，我萬分理解。鳩佔鵲巢，我也很難為情。”

周念平又暗暗嘀咕，鳩佔鵲巢，你可不就是那隻壞鳥兒。

周暉道“我爹為人木訥，不善言辭，深愛著我，卻不知如何表達。我們父子從來不知如何溝通，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心存嫌棄漸行漸遠，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悲傷難過無動於衷。幸好阿孃來到我們身邊，言傳身教，漸漸讓我明白過來父母的艱辛，明白他們愛子情深，明白了親情如長空日月，光輝奪目，金銀珠寶功名利祿如螢火之光不值一提，周兄，我們都有一位好母親。”

周念平“嗯”了一聲，再次悄悄嘀咕，正因為母親太好，我才討厭你鳩佔鵲巢，憑什麼你的好運來得比我早，憑什麼啊。

周暉看出周念平的委屈不忿，溫和道“白羽欺騙了阿孃，害得她認錯了兒子，這本來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事在人為，我們改變不了從前，可以改變將來。如果我討厭著你，你討厭著我，這個悲傷的故事就會一直繼續下去，最傷心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愛著你和我的阿孃，周兄，你是個聰明人，容我說句實在話，聰明易被聰明誤，為了阿孃，你應該改變自己的心態。”

周念平全身一震，隱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好生愧疚不安。

周暉再次為他斟滿一杯酒，道“我所說的心態，不僅僅是對我，還有你自己。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有所為，有所不為，百善孝為先，讓父母心安，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原則，讓父母不安，就算成了救世的大英雄，又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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