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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倖存記 第一章 陶冶

你們會記住我嗎?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薛嶽的《如果還有明天》,他在三十六歲唱這首歌,也在三十六歲離開人世,那是1990年的秋天。

今年,我二十五歲。如果還有明天?很遺憾,我的世界只有昨天。

我的父母是種地的農民,後來進縣城做些小買賣,至今無法還清一身的債。

我從一所普通大學經管系畢業,來到這座東部沿海的大都市,想成為一個令人羨慕的白領,無數簡歷投出石沉大海,幾次面試半途而廢,只能靠貼小廣告為生。

我放棄了白領夢想,應聘成為卡爾福超市理貨員,在這地下二層的墳墓幹了三年。

我的“家”不過是三夾板組成的棺材——不敢奢望異性睡到身邊,儘管夢中常與下載至硬碟裡的女孩們一起躺在床上。

我沉默寡言呆若木雞,在巨大擁擠的城市裡,在群租的蟻族同伴之間,找不到一個可以做朋友的人……

昨天,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Fuck You!”

這是我第N次聽到這句話,從“剝皮老鼠”嘴裡——我暗中給史泰格先生起的外號。如果你看過剝了皮的老鼠,再聯想一下日耳曼人種粉紅色的面板就會明白。

史泰格先生的臉和脖子漲得通紅,兩隻藍灰色的眼睛緊盯著我,肥大的手掌撐在牆上,他那二百斤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堵牆,將我困在更衣箱的角落裡。他再一次大聲斥責我偷懶,命令我繼續加班到子夜。而在最近的兩年裡,作為我的頂頭上司,他已把罵我當作一種習慣——我敢打賭,在他自己的國家,他絕不敢對員工動一個指頭,罵半句髒話。

“No!”我第一次對他說出這個單詞。

剝了皮的粉紅老鼠未料到我會反抗,扇起燻火腿般的手掌,重重打在我臉上。

可是,我感覺不到疼痛,腎上腺素大量釋放,伴隨大聲狂吼——像公司年終尾牙在卡拉OK唱《死了都要愛》,幾乎把喉嚨扯破,聲帶撕裂,每次我都讓全體同事逃出包房。

剝皮老鼠第一次對我感到了害怕,眼裡洩出外強中乾的恐懼,碩大肥胖的身軀竟後轉逃跑。我是出膛的子彈,無論如何回不去了。我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抓起掛在更衣箱外的一根皮帶,從背後套住史泰格先生的脖子,用盡吃奶的力氣收緊。

雖然,剝皮老鼠一米八五,兩百多斤,我只有可憐的一米七四,一百 二十五斤,我全身卻爆發出一輩子沒有過的力量,連上輩子與下輩子的力氣一起使出來了。

他的雙手拼命往後抓,可我完全躲在他背後,他的身體成為我的盾牌。我的雙手越收越緊,皮帶深深嵌入他脖子。狂吼震撼著他沉默的掙扎,我想他的耳膜要被震碎了,他一定對侮辱我而追悔莫及。

第十九秒,他就像一堵地震中的牆,終於因最後一擊轟然倒塌。

沒錯,不但史泰格先生倒了下去,更衣室裡的那堵牆也真的一同倒了。

在跟他一起倒下去的瞬間,燈光熄滅前的最後剎那,天崩地裂的時刻,我看著他瞪大而混濁的藍灰色眼睛、暗淡的粉紅色面板、伸出牙關帶著唾液的舌頭、褲襠裡失禁尿溼的深色,突然感到同樣的追悔莫及……

我成了殺人犯。

還沒來得及考慮是否該連夜潛逃還是打110自首,我就被埋在了大地震的廢墟中。

幸好,我逃了出來,將史泰格先生的屍體留在更衣室的瓦礫下。

太好了!居然是世界末日!在我親手殺死外籍主管剝皮老鼠史泰格先生的同時!他媽的真心太好了!簡直像賀歲檔電影似的好!世界末日沒有警察,世界末日沒有法院,世界末日誰還管你殺人?剝皮老鼠的屍體還埋在更衣室,不會再有人看到了。何況到處都是死人,誰會在乎一個被埋在廢墟下的死人?就算他是個粉紅面板剝皮老鼠似的外國人,要在平時一定備受重視,可到了世界末日連美國都沒了,誰他媽的又會在乎?

還有,都到世界末日了,在地下最後的避難所裡,再多的錢也等於廢紙!而一無所有的窮光蛋,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不必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就算是這棟大廈的主人,也不過是跟我們一樣的倖存者,早晚等死的可憐蟲罷了!相反,我這熟悉地形的超市理貨員,年紀又輕還沒受傷的男人,簡直就是這群老弱病殘裡的中流砥柱。我可以參與地下的各種事務,配合保安楊兵一起巡邏,呵斥那些濫用電源的腦殘。有時吳教授都來問我關於超市的情況——更有人悄悄來向我獻媚,打聽超市還有哪裡藏著食物。

從出生到現在的二十五年間,我第一次得到別人尊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作為人的價值,更不再活得那麼憋屈與絕望——即便沒有明天。

唯一讓我悲傷的是遠在西部縣城的父母,不知他們有沒有能逃上高山,躲避橫掃歐亞大陸的洪水。不過,縱使無法倖免於難,也算擺脫了人世間的苦惱,不用再為還債和支付媽媽的醫藥費終日犯愁。

吳教授安排我與保安楊兵一起巡邏,他是個沒文化的保安,而我畢竟是正規的大學生,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儘管在城裡人眼中,我和楊兵都是農村裡出來的下等人。

第二天起,地下聚集了許多狗與貓,掃蕩所有未被儲藏起來的食物。看著那些被貓狗糟蹋的火腿腸、午餐肉、排骨、肉圓,就好心疼!好像從前歉收饑荒時,農民們對於蝗蟲和麻雀的仇恨。

我和楊兵在地下一層超市捕獲了一條狗——嘴裡叼著楊兵藏起的德國香腸,憤怒地用繩子將它吊死了。楊兵說這裡是監控的死角。當這條狗在絞索裡掙扎,我不禁想起了史泰格先生。我們躲在小房間裡,剝掉狗皮,處理內臟,用酒精爐生火,燒了一大鍋狗肉——吳教授與羅先生嚴禁使用明火,可他們又不是警察,反正煙霧很快會散去,至於狗毛與骨頭,可以輕鬆地藏起來。十年沒吃過狗肉了。現在,在世界末日寒冷的地底,狗肉讓我渾身充滿熱流與力量。我與楊兵約定好保守秘密,要是讓那些女人們知道,肯定會把我們視為衣冠禽獸,何況羅先生還養著一條拉布拉多犬。

當我們舔著嘴唇走出超市,迎面出現一條碩大如獅子的黑狗——不能用“狗”來稱呼,更確切地說是野獸。它的體形超過藏獒,全身炭一樣烏黑,體重絕對超過我與楊兵,四隻腳像老虎爪子,齜著雪白鋒利的牙齒,流著腥臭的口水。

我認得它,原本在超市一層的寵物店,純種俄羅斯高加索犬,店主剛買入準備出售。在寵物店裡並沒覺得它可怕,也有好奇的同事打聽過,得知高加索是看家護院的絕佳好犬。

不過,現在若有人再這麼說,我要是相信就等於自殺!

從這條高加索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殺人的慾望。不錯,它已經發現了,我和楊兵剛才殺過一條狗,它能嗅出我們身上的狗肉味!

世界末日死了那麼多人,也死了很多的動物,這樣巨大的災難,已讓它改變了習性——說不定它吃過死人的肉了。

當這頭野獸夾緊尾巴,要向我們衝過來,楊兵舉起一把尖刀,而我抄起地上一根鐵棍,砸出重重的聲響,告訴它這鐵傢伙的厲害!

它果然識相,沒有向兩個武裝起來的男人挑戰,而是低沉地嘶吼幾聲,便退入黑暗深處。我和楊兵都已嚇出一身冷汗。

次日,那個叫郭小軍的富二代死了。

又隔一天,四個重傷員被洗頭妹阿香殺害,而阿香被正當防衛的周旋殺死,楊兵死於地下三層的車禍。

我坐臥難安,卻不敢告訴大家——我懷疑楊兵的死可能與我們殺狗有關。我更擔心那條碩大的高加索趁著黑暗從背後將我撲倒,咬斷我的脖子,將我的內臟掏出來……真想馬上拿到一把獵槍,把地下所有的動物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