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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掘墓人

“羅浩然?”

“是的。外面的世界,還存在著?”

“是。”

“沒有世界末日?”

“沒有。”

五天後,我已化作幽靈,躲藏在你的背後,看著你。

你倒在我被埋過的地方,身負重壓,一團漆黑中,確信世界末日降臨,唯有等待死亡。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一切,也知道你正在編織一套殺人的幻想,彌補你面對我時的猶豫與怯懦。你以為我從未見過你,你以為我還寄希望於你來救我,卻沒想到我會祈求你殺了我。

你錯了,我認識你。

但你永遠都不會記起我。

時間,倒回到五天前……

那時我還活著,還在呼吸地底混濁的空氣。除了雙手和頭部還能活動,我全身被埋在瓦礫廢墟中。我心愛的丘吉爾也如此,它無助地狂叫,期望將人引來救我們。

突然,一道電光射入這黑屋子。

你來到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用手電照射我和丘吉爾的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你認出了我。

而我也認出了你——葉蕭,一個出色的警官,你一直在追查我,想要將我繩之以法。

但你不會知道我的過去,不會知道楚若蘭的真正死因,那是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的秘密,隱藏在一個堅固到極點的核殼深處。

即便你發現那封遺書,也仍然會被我編造的記憶而欺騙。

比如我的年齡,在戶籍檔案資料裡,我今年四十歲,實際上我只有三十六歲,今年是本命年。

沒錯,我的所有身份資訊,包括家庭出身以及教育背景,全都是在十年前偽造的。我之所以看上去像四十歲,是因為我的青少年時代在悲慘世界中度過,因此顯得過分成熟,面孔被苦難刻滿滄桑。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裡,也不知道生日是幾月幾號。當我剛開始記事,就在全國各地流浪。我有一對養父母,他們沒有姓名只有外號——我的養父叫“饅頭”,我的養母叫“蛋花”,這是他們最愛吃的奢侈品。而我叫“大叉”,因為我最愛用手指在沙地上畫大叉。養父母是一對流浪者,他們操著標準的北京農村口音,這讓我後來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少林寺腳下的深山中,我們從鄭州去洛陽,當然買不起火車票,便抄近路走山間小道。在大雪覆蓋的松林間,我們吃著少林寺和尚施予的窩頭。養父母烤著火告訴我——他們是在唐山把我撿到的,在郊外的一片荒山腳下,完全倒塌的軍工廠裡,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當時,有一條野狼徘徊在月光下,循著哭聲想要來叼走嬰兒。養父母出於同情心,用棍子趕走了那條兇狠的狼,從廢墟里救出了瀕死的男嬰——那年養母剛生下個兒子,沒幾天就夭折了,她看著襁褓中啼哭的我,流著眼淚解開衣服。我本能地咬住乳頭,頑強地活了下來。我沒有資格成為地震孤兒,因為有人懷疑我本就是流浪漢親生,因為養不活才塞給政府。最後,養母實在捨不得離開我,就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踏上流浪旅途。

我幾乎去過中國的每個地方,跟著養父母靠撿垃圾為生,收集各種廢紙箱與瓶子,去回收站換些錢來買吃的。通常十多天才能吃到一塊饅頭與一碗蛋花湯。養母經常帶著我坐在廢玻璃前照鏡子,她說我天生是一個漂亮男孩,長大後會有許多女孩喜歡我——她說著說著會掉下眼淚,不知是想起死去的兒子,還是想到將來我不可能討到老婆。小時候我很聰明,養父教會我認識了幾個字,但他自己只讀到小學三年級。有一年我們路過浙江的農村,替鄉鎮工廠回收工業廢料,我總是趴在鄉村小學的窗下,偷聽他們上課。為此我經常捱打,有時頭破血流,養父母也不敢找人要個說法。後來,我遇到一個城裡來的支教老師,他讓我坐進課堂,送我一套舊課本。就在那一年,我學會了一千多個漢字,並在小學六年級的考卷上,拿到了學校的最高分——但我沒有資格繼續讀書,當我的同學們升了初中,我卻跟著養父母去了南方。

十三歲那年,我們在深圳的建築工地上撿垃圾,養母被倒塌的吊車砸中身亡。養父抱著我哭了幾天幾夜,直到被強制關進收容所,塞進大卡車遣送出廣東。

五年後,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和養父再也找不到可以撿的廢品,飢腸轆轆地餓了好幾天,淪落到沿街乞討。我們不幸遇上了城管。我被城管踹了一腳,養父憤怒地上去理論,結果被一群城管拳腳相加,當場死在白茫茫的雪地裡。我抱著他的屍體,看著白雪上鮮紅的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十多年後,我派人到那座城市查出當年帶頭打人的城管,然後製造了一場交通事故,讓那個畜生被一輛卡車軋死了。

養父死後,我孑然一身,扒上一列運煤的火車,來到了東部沿海的這座大城市。

那一年,我見到了她。

“是你殺了楚若蘭?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算你還是個男人。”

“你想殺我嗎?”

“我……”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裡,葉蕭戴上手套,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玻璃,鋒利的破口發出寒光,耳邊響徹拉布拉多犬的狂吠,“為這一天,我已等待將近一年了。”

那一年,我十八歲。

我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白條紋的藍色運動褲,一雙垃圾桶裡撿來的舊球鞋。透過街邊理髮店的櫥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有一雙大而沉默的眼睛,原本白皙的面板稍稍曬黑了些,烏黑的頭髮因為經常用冷水沖洗,並非雜亂無章也沒有散發臭味。我的個頭比許多城裡孩子更高,雖然從小沒吃過任何有營養的食物,就連牛奶的滋味都沒怎麼嘗過。矮小瘦弱的養父母,一直猜想我的親生父母肯定是身材高大形象俊美,說不定還是“藝術工作者”。

那是個深秋的下午,陽光穿過梧桐樹葉,灑在理髮店的玻璃門上。當我痴痴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擺出街邊廣告裡吳奇隆的表情,那扇門卻突然開啟,走出一個少女。她剛理完頭髮,似乎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下,扎著長長的馬尾。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大毛衣,冷冷地看著我的眼睛。幾秒鐘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擋住了她的路。我害羞地低頭,退閃到一邊輕聲說:“對不起。”

“沒關係。”

她看起來很有禮貌與教養,匆匆打我身邊走過。等到我抬頭看她,沒想到她也回頭來看我,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出了她心裡的疑惑——這個人怎麼穿得像個鄉巴佬,可長得倒挺像城裡人?幹嗎要站在理髮店門口照鏡子?是不是變態?不過,他挺帥的……

她並未走遠,而是來到一家街邊的租書店,摸了半天口袋,才發現所有的錢都在理髮店用完了。老闆說那是最後一本,很快就會被別人借走。當她失望地要離去時,我衝到她面前,從兜裡掏出最後一枚硬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借給你……”

她警覺地後退半步:“你是誰?”

“我……不是……壞人……”

我那一口標準普通話在這座城市頗為罕見,這麼漂亮的少女為此而害怕也很正常。她盯著我看了片刻,大概是從我的眼裡發現了某種異常的單純,她接受了:“謝謝。明天會還給你的。”

於是,她借到了那本《七龍珠》。

那天晚上,我連半塊大餅都買不起了,餓著肚子在橋洞下過了一夜。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我又來到租書店門口,特別把頭髮整理了一下,把衣服清理乾淨,裝作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

她來了。

還是那麼漂亮,頭髮不再紮成馬尾,而是披散在肩上。但她不是一個人。

她的身邊跟著兩個男生,看起來像她的同學,都是高高瘦瘦惹女孩喜歡的樣子。其中一個男生掏出一塊錢,塞到我手裡說:“謝謝你。”

隨後,另一個男生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一半出於懷疑,一半又出於同情。

他輕聲對那個男生說:“葉蕭,你說這個人奇不奇怪?”

“嗯,是住在橋洞底下的人吧。”

而少女拉住他們的手說:“周旋,葉蕭,你們陪我去遊戲機房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