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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蓮

初升的陽光穿過窄窗,阿蓮伸著懶腰爬起床。吉思爾聽到響動,慌忙披上睡袍。屋內還充斥著夜晚的寒意。等到冬天,這裡就不能住了,阿蓮心想,這裡會冷得跟墳墓一樣。於是她穿好袍子,系起腰帶。“爐火滅了,”她吩咐,“麻煩你,加點柴。”

“是,小姐。”老婦人答應。

阿蓮在少女塔的住所寬敞華麗,與萊莎夫人在世時她所寄居的小臥房自不可同日而語。現今她有了單獨的更衣室和廁所,還有一個白石雕刻的陽臺,足以俯瞰谷地。趁吉思爾照料壁爐的工夫,阿蓮赤腳走出去。腳下石頭冷冰冰的,屋外山風凜冽——鷹巢城上一貫如此——但眼前的風景讓她暫時忘卻了所有不適。少女塔是七座尖塔中最東邊的一座,因此沒有障礙、視野最好,晨光之下,森林、河流與田野紛紛慵懶呈現,光輝在山頭閃爍,好似無數傳說中的金字塔。

好漂亮啊。白雪皚皚的巨人之槍籠罩在前,雄渾豪邁的山岩與冰雪使得它肩膀上的城堡顯得如此渺小。夏日裡阿萊莎之淚騰湧的懸崖,如今垂下二十尺高的冰柱。一隻獵鷹在崖邊盤旋,張開藍色的翅膀,翱翔于晴空之中。我有翅膀就好了。

她把手放在精雕細琢的欄杆上,向外眺望。六百尺的正下方乃是長天堡,繼而無數鑿刻的石階組成蜿蜒的道路穿過雪山堡和危巖堡,直下谷地。月門堡的塔樓與工事細小得像孩童的玩具,而城堡之外,公義者同盟計程車兵們也從帳篷裡起身,來來往往,好比蟻丘中的螞蟻。他們真是螞蟻就好了,她心想,伸腿就能踩扁。

小杭特伯爵的隊伍於兩天前抵達,其他人則早到了。奈斯特·羅伊斯關門抗拒,但他麾下士兵尚不滿三百,而前來逼宮的六鎮諸侯每人皆帶來一千精銳。阿蓮像清楚自己的真名一樣清楚這些人的名諱:本內達·貝爾摩,洪歌城伯爵;賽蒙·坦帕頓,九星城的騎士;霍頓·雷德佛,紅壘伯爵;安雅·韋伍德,鐵橡城伯爵夫人;傑伍德·杭特——呼為“小杭特”——長弓廳伯爵,以及六鎮中強大者約恩·羅伊斯,外號“青銅約恩”,聲名顯赫的符石城伯爵,乃奈斯特的表兄和羅伊斯家族本家的族長。自萊莎·艾林墜落之後,這六鎮諸侯就在符石城商討,最終簽訂了盟約,誓言共舉義旗,保境安民,併為勞勃公爵和谷地而戰。他們的宣告中絲毫沒提到峽谷守護者,反而要求“終結亂政”,清理“宵小奸臣”。

冷風拍打著小腿,她回屋換裝,準備用餐。培提爾將前妻的衣櫥盡數贈與,裡面有她做夢也不敢想象的無數絲衣、綢緞、天鵝絨與毛皮,不過大都既肥且寬——萊莎多次懷孕又多次死產流產後,已徹底沒了體型——阿蓮只穿得上奔流城年輕二小姐的那些舊裙服。吉思爾負責把其他衣服一件一件改好,畢竟,十三歲的阿蓮已比她姨媽二十歲時高了一脛。

今天早上,她看上一件徒利家族紅藍相間的裙服,邊緣鑲有松鼠毛,於是吉思爾幫她穿進喇叭袖,捆好揹帶,再梳綰她的長髮——昨晚臨睡前,阿蓮剛重新染過。姨媽將她棗紅色的秀髮染成了深棕色,然而過不多久,髮根又會變紅,所以得時時補料。染料用完後我該怎麼辦呢?畢竟那是從狹海對岸的泰洛西得來的稀罕之物。

下樓梯時,她再度感嘆於鷹巢城的寂靜,只怕七國上下沒有比這裡更沉默的城堡了。此地的僕從不僅稀少,而且個個老邁,交流時也識趣地壓低聲音,以免驚擾暴躁的少主。山上沒有馬廄,沒有獵狗咆哮,沒有騎士操練比武,連守衛們在白石廳堂裡巡邏的腳步聲也顯得疏遠縹緲,她唯一能清晰分辨的,乃是寒風席捲尖塔的嗚咽與嘆息。想起剛來城裡時,至少還能聽見阿萊莎之淚的纏綿,如今吉思爾說瀑布要到春天才會解凍。

勞勃大人獨坐在廚房上方的明月廳內,無精打采地用木匙掏著一大碗蜂蜜麥片粥。“我要雞蛋,”他看見她便抱怨,“我要三個煮得軟軟的雞蛋,外加煎好的培根。”

他們沒有雞蛋,更沒有培根。鷹巢城糧倉裡儲備的燕麥、玉米和大麥足以支撐一年之久,但新鮮食品都是由一位名叫米亞·石東的私生女孩從谷地帶上來的。如今公義者同盟封鎖了山路,米亞不敢冒險穿越——六鎮諸侯非常清楚這點,他們中最先趕來的貝爾摩伯爵剛到山下便派烏鴉傳信警告小指頭,只要他還挾持著勞勃公爵,就別想得到任何供應。換言之,從嚴格意義上講,鷹巢城沒有遭到圍困,但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等米亞上山您就會有雞蛋的,要多少有多少,”阿蓮對小公爵保證,“她會帶來雞蛋、黃油和瓜果,許多美味可口的東西。”

男孩不為所動,“我現在就要雞蛋。”

“乖羅賓,這裡沒有雞蛋,你是知道的。好啦,快把粥喝了吧,味道挺不錯的。”她自己先舀了一匙。

勞勃將湯匙在碗裡拌來拌去,就是不放進嘴裡。“我不餓,”他最後決定,“我想回去睡覺。昨晚我又沒睡著,阿蓮,總是聽見歌聲!柯蒙師傅給我安眠酒喝,可我喝了還是聽見有人唱。”

阿蓮放下湯匙,“如果有人唱,我也會聽見。乖羅賓,你在做噩夢,沒別的。”

“不對,才不是夢!”男孩眼中噙滿淚花,“是馬瑞裡安,他又在唱!你爸爸說他死了,不,他才沒有死!”

“他死了,”聽勞勃這樣講,她忽然覺得很害怕。他幼弱多病,如果又瘋了該怎麼辦?“乖羅賓,馬瑞裡安真的死了,他深愛著你母親大人,所以無法原諒自己對她犯下的罪孽,他最終被藍天所召喚。”當然,阿蓮和勞勃一樣沒看見屍體,但歌手的結局早已註定。“真的,他死了。”

“但我每晚都聽見他唱歌,就連關上窗戶,用枕頭矇住腦袋也不行。你爸爸該把他舌頭拔出來,我命令他這麼做,結果他不執行!”

那當然,得留住舌頭好讓他在外人面前招供。“羅賓,乖,把粥喝了吧,”阿蓮哄道,“好嗎?就當是為了我?”

“我不想喝粥,”勞勃伸手將湯匙擲過大廳,砸在一幅織錦上,潔白的明月錦繡留下了點點汙跡。“大人要雞蛋!”

“大人應該滿懷感激地把粥喝下去。”培提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阿蓮連忙回頭,看見他和柯蒙師傅並肩站在拱形門梁下。“請聽聽峽谷守護者的勸告,大人,”學士勸道,“您的封臣此刻正上山前來輸誠效忠,您需要精神抖擻地接待。”

勞勃用指關節揉揉左眼,“叫他們走,我才不想看見他們。如果他們堅持要來,我就要看他們飛!”

“噢,您這提議很有意思,大人,可惜我保證過他們的安全,”培提爾說,“無論如何,現在要趕他們走也遲了,對方多半已到達危巖堡。”

“就不能放過咱們嗎?”阿蓮聞言哀嘆,“咱們從來都沒傷害過他們。他們想要什麼呢?”

“他們要勞勃大人。他,還有谷地。”培提爾促狹地微笑,“一行八人,除了六個鬧事者,還有帶路的奈斯特子爵以及林恩·科布瑞——這種腥風血雨的場面,他怎會錯過?”

小指頭的話只能加劇她的恐慌。傳說在比武場上被林恩·科布瑞殺掉的人和在戰場上被他殺掉的人一樣多。他的騎士封號是助勞勃叛亂而獲得的,起初,他在海鷗鎮對抗瓊恩·艾林公爵,後來投靠叛軍參加三叉戟河決戰,並在會戰中擊殺了許多人,其中包括著名的御林鐵衛——多恩的勒文親王。培提爾告訴阿蓮,當勒文親王最終對上科布瑞那柄名劍“空寂女士”時,已然身負重傷,難以為繼,但他又隨即補充,“這些言語你可不能在科布瑞面前提起,所有問起他與馬泰爾一戰真相的人,都被他送到地獄裡去向他的對手提問了。”實際上,只要她從鷹巢城守衛們口中聽來的故事有一半真實,林恩·科布瑞就已經比公義者同盟的六位諸侯加起來還要危險了。“他怎麼也來?”阿蓮急促地追問,“我還以為科布瑞家站在您這邊呢。”

“萊昂諾·科布瑞大人的確傾向於我,”培提爾解釋,“但他弟弟我行我素慣了。在三叉戟河,當他們的父親被砍倒時,是林恩抓起‘空寂女士’,替父報仇。隨後萊昂諾護送老人去後方找學士救治,林恩則率隊衝鋒,不僅擊潰威脅勞勃左翼的多恩軍隊,還殺掉了對方領袖勒文·馬泰爾。老科布瑞伯爵臨死前,將‘空寂女士’劍傳給了幼子,把封地、爵位、城堡和所有錢財留給萊昂諾,不過作哥哥的並不領情,始終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了損害,至於林恩爵士嘛……他對我的感情就跟他對萊昂諾的感情一樣深,你知道,他本來想娶萊莎的。”

“我不喜歡林恩爵士,”勞勃插話,“我不許他來這裡。你趕緊叫他下山,我從沒準許他上來。不准他上來!媽咪說過,這裡是攻不破的!”

“你媽媽死了,大人,而直到你十六歲命名日之前,谷地由我統治,”培提爾轉身吩咐廚房臺階上的駝背僕女,“美拉,給大人拿一個新湯匙,大人想喝粥。”

“我才不想喝!我想看它飛!”勞勃兜起大碗擲過去,麥片與蜂蜜霎時在空中飛濺,培提爾·貝里席見狀敏捷地閃躲開來,柯蒙師傅就沒那身手了,結果被木匙結結實實地打中胸膛,食物濺滿臉龐和肩膀,令他顧不得學士的尊嚴,驚惶地出聲尖叫。阿蓮連忙上前安撫,可惜遲了,發病的男孩用顫抖的手抓起一壺牛奶再度扔出去,然後他試圖站起來,結果撞翻了椅子,摔成一團,亂蹬的腿狠狠地踢中阿蓮的肚子,差點令她背過氣去。“噢,諸神在上。”培提爾厭惡地說。

麥片粥點綴在柯蒙師傅的頭髮和臉龐上,他跪在主子面前,呢喃著安慰的話語。一顆米粒自他右頰緩緩滑落,彷彿一大顆灰黃的淚珠。這次發作沒有上次強烈,阿蓮試圖往積極的方面想。癲痢病發作完畢後,培提爾召來兩名穿天藍披風和銀鎖甲的守衛,“帶他回房,用水蛭放血。”峽谷守護者下令,兩名守衛中的高個子便一聲不吭地將主人攬入懷中。連我都能輕輕鬆鬆抱起他,阿蓮心想,他就像他的布偶那麼輕。

柯蒙多留了片刻,“大人,會面可否緩一日?自萊莎夫人死後,這孩子的病一天比一天厲害,不僅發作得更頻繁,每次發作也更加劇烈。我已在所能允許的最大範圍內為他放血,給他喝安眠酒和罌粟花奶,以助其入睡,然而,他需要休息……”

“他一天能睡十二個鐘頭,”培提爾打斷道,“而我只要他在必要的時刻保持清醒。”

學士尷尬地用手指梳梳頭髮,甩開無數米粒,落到地板上。“從前,每當他焦躁不安時,萊莎夫人會喂他奶喝。安布羅斯博士說母乳具有奇特的功效。”

“這就是你的諫言嗎,學士先生?你要我們為鷹巢城公爵和艾林谷守護者找個奶媽?那等他結婚那天,該怎樣讓他斷奶呢?或者教他放棄奶媽的乳頭直接找上新娘子的?”培提爾公爵哈哈大笑,“不,不妥,我建議你另選一條路子。孩子都愛吃甜食,對吧?”

“甜食?”

“甜食。蛋糕、派餅、果醬、果凍、蜂窩上的蜂蜜……諸如此類,或許……在牛奶里加一點甜睡花,你試過嗎?只加一點點,以安撫神經,幫他擺脫癲痢病的困擾。”

“一點?”學士的喉結急促地前後蠕動,“一點點……也許,也許罷……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頻繁,然而,我可以試……”

“一點,”培提爾公爵保證,“在你帶他出來接見封臣們之前。”

“遵命,大人。”學士急匆匆離開,每走一步,頸鍊都輕聲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