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分鐘後抵達,我已累成一攤泥。真是難以想像,從公園到這裡竟需要如此艱難的旅程,同時也真切感受到了廣樹每天有多麼辛苦。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可以邊喝咖啡邊欣賞冬季裡的公園。廣樹小心地爬上高腳椅,慢慢讓自己坐下來。可剛一坐下就又開始不老實地動起來,不僅身體動,手也動著,“嗒嗒嗒”。
我們點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誠,你也是LD嗎?”
廣樹堅決地笑著突然問我。LD是Learning Disability的縮寫,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卻在學習某種或所有的科目時出現障礙。由於查不出究竟是何種原因導致,學校的老師也束手無策。
“我見你經常去公園裡坐著,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學習成績很差。不過,我們上學那會兒還沒有LD這種說法呢!”
廣樹驚訝地立馬擺正姿勢,直直地坐著說:
“啊?之前沒有啊?噢,我們班裡有五個呢!”
我想以前也應該有,肯定還不少,只不過那時候都被老師們乾脆地放棄了。哪兒像現在啊,學生都有齊全的檔案,把他們按不同型別不同級別分開,然後再配備相應的管理模式。
“廣樹,你為什麼總是拿著計數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著,依然是那種笑臉。
“這個嘛,除了數字是真實的以外,其餘任何東西都只是表面現象。”
“是嗎?”
“是。有的人什麼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則必須依靠數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計算世界。這家店的選單上面寫有26道菜,總價為7860元。剛才我們來這裡時,你少我兩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學會你那種走法。”
這小鬼對數字竟敏銳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確實沒問題。那種心算,我可不行。
之後的三十分鐘又從我們的嘴邊溜過。杯子蛋糕已被廣樹消滅完畢,他拉開羽毛風衣的口袋拉鎖,從裡面掏出一個白色半透明蓋子、看似用來裝隱形眼鏡的小盒子。裡面是滿滿的五顏六色的錠劑,分別放在每個小格里。
廣樹從中取出了三顆,用杯中水送進肚裡,動作相當熟練。我沒問那藥是用來治什麼的,而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望向別處。
“這一顆呢,是用來防止頭腦運轉速度不斷加快的藥,但是如果忘記吃了,我會從早到晚都一直亂吼亂叫的。而這顆橢圓形的呢,只是營養食品而已,不是藥……”
說著話,他拿藥盒讓我看。廣樹是個異常敏銳的孩子,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包括我的遲疑與好奇。
“……DHA,能讓腦袋變聰明。”
他還是笑著,一張給人遙遠感的笑臉。我突然間特別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讓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鎮定劑和補腦營養品。
“差點忘了,阿誠,你有手機吧,把號碼給我。”
“嗯,不過是PHS。帶筆了沒?”
“你儘管說就行了,不用筆。”
憑空記12位數字?不敢想像!不過我還是說了出來。廣樹臉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裡退,逐漸沒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復了原樣。
“你記住了?確定?”
“嗯。確定,絕對永遠忘不了。”
說完,廣樹一口氣背出了我的號碼,臉上呈現出“太簡單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記住長串數字的秘訣?”
廣樹聽完,堅決的笑轉變成了一臉的得意,孩子氣十足。雖然我也不清楚怎樣才算是孩子氣。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兒上,我就告訴你吧。”
說完,廣樹如放機關槍似的連串兒念道: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麥當勞·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這就是你的電話號碼。”
“什麼意思?”
“這種東西最忌死記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腦子裡想像成與之相應的味道,不過並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記住它們之間的相互關聯性,知道了嗎?”
“嗒嗒嗒,”計數器依然在他手中響著。
“不明白。”我確實聽得稀裡糊塗的。
“你看啊,吃了拉麵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麼怪異的藥似的,是吧?這就是一種關聯。再說麥當勞的巨無霸和吉野家的紅,嚼在嘴裡感覺就像弄上水後的紙箱子。是不是很簡單呢?”
說完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笑。我終於折服了。在離開咖啡廳之前,我告訴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沒準兒什麼時候我的專欄裡就會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裡的路邊,廣樹則邁進了人行橫道,他謹慎的步伐如同腳下正踩著一片雷區。十歲少年危機重重的七分鐘。終於,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鐵入口的階梯裡。
那晚手機響的時候,我正拽著客人努力推銷,五百塊錢一個、跟上了色似的誘人漂亮的粉紅色富士蘋果。接起電話,是一個成熟女性的聲音。我不認識,這個年齡的人我只認識我阿姨。
“您好,今天廣樹給您添麻煩了,我是他媽媽雪倫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藝名,自從和現任丈夫結婚以後便改姓為多田。”
廣樹的媽媽是演藝圈裡的人!真沒想到。不過她之前好像是演員中的大美女,雖然我對這個圈子不大瞭解,卻還知道她目前常在一個極為好笑的談話節目中現身——講述悲慘離婚的故事,晚上七點整。“趁早和他分手吧,這樣的男人已無藥可救啦,”類似這種但凡看得見的人都知道怎麼回答的話,就出自這位看似十分高貴的中年藝人口中。其實,說來說去她也是不知該從事何種職業來度日的藝人之一。
“沒添麻煩。”我說。
“廣樹回來後說在西口公園交了個朋友,這還是第一次呢,他看上去心情特別好,所以我想當面謝謝真島先生。不知是否方便?”怎麼聽著好像就認定我會同意似的,不過見個面也沒什麼。
“隨時都可以。”於是,給了她我家小店的地址。
“西一番街?哎呀,我以前經常去那裡玩兒呢。”
這回答讓我感到有些驚訝,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高身份的女士來玩呢。不知什麼時候電話結束通話了,店外有醉客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