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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姐從體校辭工以後,優優就沒再去拳擊館了。她按照大姐的安排,考進了離家很遠的財會中專。姐夫在優優入學的前一天對她進行了一次嚴肅的勸學演說,他向優優透露了他未來事業的遠景規劃,那規劃的宏偉讓優優嚇了一跳。姐夫要把志富火鍋店發展成一個知名的連鎖店,要在仙泉的每個區都開一兩家分店。然後還要去省府開大型的“火鍋城”,還要把這“火鍋城”開到全國各地去。他對優優說:發展是硬道理,懂嗎?將來發展大了,最缺的人才就是財會,咱家自己人要有會算賬的,就不怕讓人家矇騙了。他還鼓勵優優學好外語,說不定哪一天,志富火鍋就要燒到國外去,凡有中國人的地方,一定有愛吃火鍋的,志富火鍋完全可以像麥當勞、肯德基那樣,燒成一個燎原之勢的世界聯號。

優優就是胸懷這樣宏大的個人志向和家族理想,走進那所財會中專的。她每天都要早早地起床,幫姐姐和姐夫準備火鍋店裡的早點。然後,在第一個客人到來之前,她就要揣上一個燒餅,穿過半個仙泉,趕往城西的學校。每天,她幾乎要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才能回到位於城東的家裡。那時候她的生活完全被學習和家裡店裡的各種雜活擠滿,那時候她真的忘了拳擊館,忘了那個打拳的男孩,和對這男孩的一切關注和猜想。

頭一個學期她學得很累,時間緊得連阿菊都難得一見。更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在拳擊館的角落裡,靜靜地坐上一個漫長的黃昏,靜靜地凝視著她心愛的偶像,在燈影下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

她甚至再也沒興趣像過去那樣照鏡子,儘管她家那個老舊的衣櫃早被一個新做的衣櫃取代,儘管新衣櫃上的大鏡子光潔如水,可以把人映照得毫髮畢現。所以優優幾乎沒有注意到,她在不知不覺中長高了,五官也長開了,長得越來越漂亮了。

漂亮的面容對女孩子來說,也許是一筆最大的財富,但對於就要長大成人的優優來說,確實也是最大的麻煩。以沉默和臭罵將學校裡那些苦苦追求的男生拒之千里還算容易,但逃避校外一些流氓無賴的騷擾尋釁就不那麼容易了。優優即將畢業的那陣,她常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群無良惡少攔截,她換了不同的路線依然不能倖免。後來當他們知道她是財會中專的學生之後,就總是堵在學校門口等她,要和她“交交朋友”。後來他們又知道她家住在城東,家裡還開著飯店的時候,就又到家裡店裡糾纏不清。學校裡的老師同學都不敢招惹這些人,家裡的鄰居店裡的夥計也怕惹火上身。大姐領著優優去找過派出所,警察問優優那幫人是哪裡的,叫什麼名字,優優也說不出。她只知道他們少則兩三個,多則六七人,不知是學生還是在哪裡已有工作,為首的一個留著鬍子,外號也叫鬍子。警察做了簡單記錄,最後說:行,你們回去注意點,知道什麼具體情況再來找我們。

大姐就又領著優優回來了。

問題沒有解決,一切還靠自己,後來有一陣大姐甚至讓店裡的夥計天天到學校門口接她回家,結果有一天在路上與那夥惡少衝突起來,連優優都動了手,雙方打得口鼻流血,優優還沒什麼,可夥計卻嚇得回來堅決辭工不幹了。大姐只能和姐夫商量,姐夫那一陣因為生意不好,鬥志銳減,再也不提他那一套發展是硬道理了。他沒精打采地說:索性換個學校吧。可仙泉市只有這麼一所財會中專,而且那時優優馬上就要畢業,換學校也不是辦法。大姐就出了一個下下策:反正也快畢業了,那索性就不去上學了。到時候花點錢,從學校把畢業證搞回來,不影響找工作就行。

姐夫不吭聲了。一提錢他就是這樣,把頭悶下去,一聲不吭。

好歹,優優還是把最後一個學期堅持上完了。優優沒用花錢就拿到了畢業證。但鬍子那幫人還是來,三天兩頭到火鍋店找優優,優優不出來他們就吃完了飯不給錢。姐夫沒辦法,就求優優出去陪他們,說是應付應付,但優優就是不去。大姐也不敢讓她去。論脾氣她去了也麻煩,一言不合能打起來。

萬般無奈的時候,阿菊出了一個主意,她帶著優優去找了她的男朋友德子。德子在金堡夜總會當護場的保安,阿菊到了夜總會的門口,跟門衛說找王德江,優優才知道德子的大名叫王德江。王德江第二天帶上她,和阿菊一起去了北城窪,北城窪有個酒吧叫“帝豪吧”,破爛的門臉很寒酸,傢俱也舊得不能看,好在酒吧都是黑天才開的,燈光一暗無所謂。

優優跟著他們走進去,窗外正有一束太陽投進來,屋裡的醜陋一覽無餘地暴露著,桌上地上到處都是昨夜留下的啤酒瓶、易拉罐,還有菸頭菸灰和嘔吐物。德子和阿菊各自找了個乾淨些的座位坐下來,優優不想坐,就站著。

這時從裡屋出來一個人,相貌和屋子一樣髒,可他一出現德子和阿菊全都恭敬地站起來了,德子還殷勤地叫了一聲:大哥。那人並沒答腔,打著哈欠坐上吧凳,張口先問德子要煙。德子趕快掏了香菸遞上,還幫忙點火。阿菊平時從不怯場,此時也和優優一樣緊張,目光也不知該落在哪裡,才更為妥當。

那人抽了口煙,抬眼看看優優,慢條斯理地問:“多大了?”

德子替優優答:“十八了。”又轉臉問阿菊,“十八了吧?”

阿菊說:“對。”

那人又問:“是鬍子那幫人?”

德子說:“對。”

那人抽菸,轉臉又看優優:“怎麼惹著他們啦?”

德子也看優優,優優不知該怎麼回答。

阿菊說:“是他們欺負優優的。”

那人說:“長這麼漂亮,人家能不欺負你嗎。”

阿菊也悶了聲,和優優一樣,不知說什麼好。

那人笑笑,換了話題,跟德子說開了別的。好像在說哪裡有個房子可以開酒吧,多少價錢什麼的。那人還問德子前兩天有兩撥人在金堡夜總會打架的事,他們一問一答地抽了兩根菸,優優和阿菊就站在一邊發著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一聲不響地傻聽著。

直到他們聊完了,直到優優跟著德子和阿菊走出那間有股子怪味的酒吧時,她都沒搞清他們是來幹嗎的,那個抽菸的傢伙又是誰。她聽德子衝那人叫大哥,但顯然,他不是德子的親大哥。

然而從那天開始到以後,優優無論出門去還是回家來,無論在巷子裡還是在火鍋店,她都再沒見過那個小鬍子,也再沒見過他那夥潑皮無賴的幫兇了。時隔很久優優才聽人說,鬍子和他的那幫人,在火車站附近一家餐廳吃飯時被人打傷了,鬍子手下一個兄弟還被打得住了院,肚子上縫了十多針。

鬍子後來是怎麼把這次襲擊與騷擾優優的事連在一起的,沒人說得清楚。一年以後優優在向我講述此事時,仍然心有餘悸。捱打的是鬍子,害怕的卻是優優。這場血腥毆鬥因她而起,她一直擔心鬍子不會善罷甘休。

而後來的事實是,她真的沒有再見到鬍子了,以及鬍子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那時只有阿菊寬慰她:“不會有事的,你別看李文海那人長得不咋樣,可是最講義氣的。要不德子也不會認他做大哥。凡是認他做了大哥的人,無論誰,他肯定會幫忙撐腰的。”

阿菊說的李文海,就是優優那天在帝豪酒吧見到的人。

阿菊對優優說:“你還小,還沒在社會上混過事,所以你不懂,在社會上混事非有靠山不行的。有了靠山才沒人敢隨便欺負你。你看王德江,人高馬大的,又有蠻力氣,還不是要認文海做大哥。”

阿菊既這樣說,優優就點點頭。她的切身經歷讓她對阿菊的這番話,不信也信了。那時她還想不到,這件事後來的結局並不像阿菊說的那個樣,一切完事大吉了。論年齡優優肯定不知道毛澤東主席早年在他的哲學著作《矛盾論》中曾有一段經典論述: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開始了。對當時的優優來說,這個新矛盾,正是她的那個救命恩人。

鬍子消失後,有一天晚上,優優正在火鍋店裡幹活呢,阿菊帶著德子過來了。他們問優優有沒有再碰上什麼麻煩事。優優說沒有。德子說:我大哥這回很幫忙,你打算怎麼謝他呢?優優愣了好半天,沒有答出下文來。德子說:起碼你得請我大哥吃頓飯吧。

優優馬上點了頭,說:“那請你大哥過來吧,我和我姐夫說一聲,他們一定答應的。你大哥愛吃火鍋麼?”

德子說:“到你家這個小店來,恐怕我大哥不會這樣掉價兒吧。吃你一頓火鍋值多少錢,恐怕吃死也用不了一百塊!我大哥當初要是收你錢,肯定也不是幾百的數。你出門打聽打聽去,在仙泉擺平這種事,沒個兩萬三萬就別開口!”

德子獅子大開口,連阿菊都嚇了一大跳,她說:“德子,你不要嚇死優優啦,你不是說李文海很講義氣麼,你不是因為他講義氣才認他做大哥的麼。”

德子說:“人家又沒非要錢,可幫這種忙搞不好就得吃官司,要不是我開口求人家,人家才不管這閒屌事,又不是真的缺飯吃。”

聽德子言之有理,阿菊也就反過來幫腔:“優優,你得和你姐夫去講,公安局都擺不平的事情,人家李文海幫忙擺平。飯總歸要好好請一頓的,一頓飯多少錢總歸有數。”

當天晚上優優就和大姐說了這事。大姐又對姐夫去說,夫婦倆商量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優優正要出門,姐夫拿出五百塊嶄新的鈔票,塞在了優優的手裡。

優優用這五張新票子,在德子工作的金堡夜總會的廣東餐廳裡,擺了滿滿一桌席。四葷三素七個菜,還有一瓶“糊塗仙”,都由德子來安排。吃到一半李文海又要了一盒“萬寶路”,結賬時多出來的十五元,還是由阿菊給墊上的。

儘管這是優優有生以來最鋪張的一頓飯,比大姐結婚都開眼。有海參、魷魚和牛蛙,都是優優從未吃過的。儘管在阿菊的鼓動下,優優每樣每樣都嚐了,但每樣佳餚進了嘴,似乎全都一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