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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優優說到那一天的結尾,我和她正在東直門的簋街宵夜。我們坐在杯盤狼藉的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復的那個傍晚。優優很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臉上顏色發紅,眼中淚光閃閃。

那杯酒本來是為了祝賀一件高興的事,優優終於找到工作了。她被一家醫藥公司錄用為記賬員,每月工資八百整。據說還有其他福利和年終獎,與優優所學的專業也正對口,因此我們就約到簋街這家小餐館,吃飯喝酒祝賀一番。

說起周月和洪教練在麵包車上的那番話,優優說當時她就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說她當時很鎮定,她還衝周月笑來著。洪教練也笑來著。洪教練說,周月我那女兒你不是見過麼,歲數可比她大多啦。

麵包車那時已經全速前進,天上零落地下了小雨。周月再一次歪過頭來看看優優,聲音卻依然衝著教練:“我是幾年前見的,我還以為她變了呢。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洪教練在周月頭上拍一下,道:“她都快三十了,再變回這樣不成妖精了。”

周月躲了一下狡辯道:“她不是出國好幾年了麼,在國外待久了氣質就會變,氣質一變感覺也就變了唄。”

洪教練笑笑,說:“那也不能變這麼年輕啊。這是醫院請來照顧你的護理員,今天專門陪你從醫院過來的。”

周月似乎疑惑著:“醫院?什麼醫院,我生病了麼?”

洪教練哭笑不得地說:“是啊,你大腦受傷了,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昨天我去醫院看你你連我都不認了,你忘了嗎?你說我是誰?”

周月以為教練是在開玩笑,也笑著說:“您是洪教練呀,您又跟我講故事……”

但他其實也看出來,洪教練的神態是認真的,他們師徒已經多年了,彼此傳情達意不難領會的,何況洪教練又說了一句:“我們現在就回醫院去,回去你就知道了。”周月才終於半信半疑了。

“我受什麼傷了,傷在了哪裡?”

洪教練擺擺手:“等回到醫院再告訴你,回醫院讓醫生告訴你,讓你們公安局的人告訴你。”

周月又側目看優優,優優正愣著聽他們說話呢。周月轉頭再問洪教練:

“她是醫院的護士嗎?”

洪教練也轉臉看優優,似乎不知怎樣定義優優的身份,斟酌了一下才慢慢說道:“她算是,算是醫院請來的人,是醫院專門請來照顧你的小阿姨,她是……”

優優打斷了洪教練,她聽不慣“小阿姨”三個字,她知道洪教練並沒貶低她,但她還是更正道:“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來照顧周月的,因為周月救過我。那天晚上在仙泉,你們一起救過我,所以我要報答你們的……”

洪教練想起這件事了,馬上呼應道:“對,周月你忘了,那天咱們從體校一出來,不是碰上一個流氓麼……”

周月也想起來了:“啊,你也是仙泉的?我說你面熟呢。”說完這話周月的神態親熱了些,但依然控制在禮貌的範圍內,他衝優優點點頭,說了聲:“啊,那謝謝你啦。”

洪教練笑著應和道:“你們一報還一報,互相幫助嘛。”然後他岔開話題說:“哎,你說起我那姑娘來,她剛剛生了個胖小子,這下我也可以退休了,和老伴一起到美國幫她帶孩子,我這次到北京來,也是為了去使館辦簽證……”

周月的目光很快從優優臉上移開去,和洪教練家長裡短地聊起來。先是祝賀他當外公,又從他女兒聊到他老伴,又聊到仙泉體校的許多人,那些陳年往事讓他們的話題多起來,長吁短嘆說不完。看上去周月的記憶真的恢復了。洪教練似乎是有意地,把周月少年時期的趣事和醜態像晾尿布似的抖出來,這些事周月大部分還記得,少部分也茫然,或者乾脆搖頭不認賬,笑著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洪教練,沒有的事您總瞎編。他們這時都忽略了坐在麵包車後排的優優了,優優故意目視車窗外,她看到燈光燦爛的街市依次勻速地向後移,和這對師徒聊到的往事很相近,讓人感覺一切都是流動的,連最美好的霓虹,最壯觀的樓宇,都不過是過眼的浮雲,沒有一樣東西,能在面前停住,讓你永遠擁有。

優優哭了,一個人,悄悄地哭了。眼淚在眼窩裡存了片刻,溢滿出來。眼裡的淚水和外面的雨水使她看不清窗外的流光溢彩,一切物體都只剩下些斑斕的顏色。

她想起醫生曾經說過,失憶這種病雖然很難恢復,但也可能因一件小事的刺激而頓然痊癒。一件小事的刺激,一個場面的啟發,一個物件的觸動,甚至,一句無意的話語,都能使以前瞬間紊亂的神經系統,又在瞬間重整,使大腦在病前儲藏的全部或大部分資訊,恢復正常的檢索。但她不記得醫生是否說過,當正常的檢索方式失而復得後,當大腦紊亂前儲存的資訊失而復得後,在大腦紊亂後儲存的那些資訊,那些記憶,會否同時得而復失?

從周月的話中優優已能聽出,這三個月來她和周月共同經歷的一切,他們共同的幸福,彼此的給予,在周月病態的大腦裡,在他失常的大腦裡,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記載,任何痕跡。

於是優優就哭了。

但在回到醫院之前,她很快又平靜下來,優優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是一個喜歡把幻想當真的人,因此,她總是習慣於把事情往好處去想。往好處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既然周月能找到以前的記憶,那也一定能,也必然,能找到現在的記憶。何況,還有公安醫院的醫生呢,還有護士呢,還有那麼多來醫院看望他的警察和公安學院的老師同學呢。還有小梅,那個來醫院次數最多的女大學生呢,她和他們,都能證明優優曾經為周月而存在,他們都能告訴周月,在他生病期間,是一個叫優優的女孩在精心地照顧著他,給他喂水餵飯,扶他上樓下樓。雖然,這對優優來說也是一份工作,一份掙錢的工作,但她的真情實意,她的無微不至,她為治好他的病操的那些心,不是可以用錢能買來的。

於是,優優盼著快點回到醫院。

他們回到了醫院。

他們回到醫院時已是晚上十點。洪教練就在醫院門口與周月告別,然後讓麵包車拉他到附近的旅館去了。優優獨自帶著周月往住院樓走,進了樓又往周月住的三樓走。說優優帶著他是因為周月完全不認識這裡了,一路上不停地問優優:我真的住在這裡嗎?我住在這裡多久了?優優一路上耐心地把他住院前前後後的經過都告訴他。她帶他路過了磁療室、心電圖室、腦電圖室……她把通向那些“室”的路口指給他,她告訴他這些地方他都來過。這些地方,都留下了她扶著他進進出出的足跡呢。

周月半信半疑地,也半是好奇地,隨著優優上了三樓,在三樓的樓梯口他們迎面碰上護士長了,護士長一見他們終於回來了,立即大驚小怪地責問優優:

“喲,你帶他上哪兒去了,怎麼才回來呀,你真把我們急壞了!”

優優原來也沒想到他們這趟出去會延至此刻,但面對護士長的嚴厲批評她卻沒有半點自責,因為她預見到他們馬上就會發現她帶回了一個完全康復的周月,她為自己即將一鳴驚人而沾沾自喜而喜形於色。

“我帶他去看拳擊館了,他以前是個打拳的。”

護士長見優優居然頂嘴,指責的話語隨即密不透風:“你跟黃醫生說了嗎,你跟我們說了嗎,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看這都幾點啦!弄得醫生院長現在都不敢走,人家公安處和公安學院的人也都來了,你再不帶他回來我們就要報警了……來來來,你們跟我到接待室這邊來,有人等他一下午了。”

護士長板著臉,一路埋怨著批評著,領著優優和周月又往一樓走。在下樓的路上優優試圖解釋著:“拳擊館我也沒去過,我也不知道這麼遠,我以為一會兒就能回來呢。”

“回不來你也應該打個電話回來呀,再說你領他出去就不對!你再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我們可得向病人單位反映啦,到時候人家單位另外找人換你你可別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