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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姜帆匆匆走了,仇慧敏匆匆來了。

仇慧敏趕來看望信誠所帶來的表情並未出乎我的想像,我甚至提前猜到了她手中必定還拎著一罐濃湯。那罐湯是她已經用慣了的一個道具——為親人和愛人親手熬製營養豐富的湯水,已成為人們生活中和文藝作品中最俗套的抒情方式。

但這回,凌信誠沒有見她,也沒有喝下那罐濃情厚意。儘管仇慧敏一再請我轉告信誠:那裡面有精選的烏雞和肘子,還有上好的乾貝和甲魚,她足足煲了一夜,營養全都化在湯裡,喝掉它身體就會立竿見影地好轉,抵抗力也能大大增強提高。

凌信誠躲避的不僅是仇慧敏一人,在姜帆走後的一整天裡,他始終閉門不出沉默不語。包括我,包括秘書,甚至,也包括醫生,統統都被保姆攔在外屋。保姆說信誠現在很困很困,他只想一個人好好休息。

我和秘書經過商量,決定全都暫時離開醫院,回城各辦各的事去。秘書要去銀行為姜帆取錢,因為姜帆盯得很緊。我也需要回去取錢,因為給我家裝修的裝潢公司從前天開始,催款的電話幾乎把我的手機打爆。

這一天我那隻快爆的手機還擠進了周月的一個電話,他問我現在是否還在醫院。他這樣問我是因為他對優優蓄意殺死德子一事,始終百思不解。儘管連小梅都表示反對,但他還是想從旁做些調查,以甄別自己的懷疑。他在電話中說他今天因為緊急公務奉命出差,要到上海、南京停留數日,如果我還在清水湖醫院的話,他想請我幫忙做些調查,找找信誠身邊的那些工作人員,把優優案發當日及前一日往返抵離清水湖醫院的確切時間,做個詳細瞭解,以免延擱久了,事過境遷,知情人會把許多細節逐漸淡忘,給以後取證帶來困難。

我告訴周月我已回城,但我答應早則明天,晚則後天,就會回去,就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做些調查工作。周月千謝萬謝,說大哥你真是好人。

第二天我沒能回去,拖住我的還是我家那個裝修工程。在付款前的驗收中我發現多處假冒偽劣,於是找來工頭口乾舌焦地一通交涉,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算達成妥協。我先交些錢,他們也返返工,互相做了並不情願的讓步。

和施工隊的艱苦交涉使我差點對姜帆的觀念點頭稱是,姜帆說得也許沒錯:這世上人與人,事與事,都是交易!施工隊接活前熱情洋溢的承諾餘音未落,對我倍加優惠的關照言猶在耳,可在驗收結賬時,居然全像川劇變臉似的,甚至連個甩頭吆喝的掩飾都無須再有,表情就瞬時一換。也許阿菊也說得沒錯,這年頭誰要真愛你,也是一時一陣的,如果兩個人當中只能活一個,那人人都想自己活!

我到第三天中午也沒能把家裡這一攤“爛尾”料理清楚,但我不得不扔下一切返回醫院。我這樣匆忙趕回清水湖的原因並非放心不下信誠的身體,也非急於完成周月交代的“任務”,而是因為午飯後我突然接到李秘書的一個電話,這位一向四平八穩的李秘書用從未有過的慌張,在電話中向我通報了一則讓我也不能不慌的訊息——凌信誠失蹤了。今天上午李秘書到醫院準備向他報告給姜帆付款一事的辦理情況,不料病房裡已是人去屋空。一同失蹤的還有信誠的保姆,幸虧那個有力氣也有主見的保姆也失蹤了,這讓人們的緊張多少有了一些緩解,猜測信誠至少目前尚且平安無恙,猜測他大概是讓保姆陪著,去了什麼地方。

至於信誠的去向,李秘書說已經有了一些線索,電話裡說不清楚,希望我儘快過來一下。於是我沒再多問,扔下家裡的亂七八糟,就搭車趕過去了。

到達清水湖後我才知道事情並非如我所想的那麼簡單。我在李秘書手中吃驚地看到信誠留在枕下的決訣宣言,這一紙別書使我們放棄了一切僥倖,明確地意識到他真的走了。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上午就接到了報警,在我趕到醫院時他們剛剛撤離。他們向醫生、護士、醫院的保安以及信誠的司機等有關人員詳細瞭解了情況,分析信誠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是怎樣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麓湖邊突然人間蒸發。直到收拾床鋪的護士在枕下發現了那封簡訊,警察們才找到根據似的如釋重負。看來這個早上在他們的管片裡並未發生原來分析的綁票案件,這場虛驚的真相不過是一個年輕人的厭世出走。

警察們隨即撤了,走前對李秘書和司機說道:“你們先自己找找他吧,這小夥子大概受了什麼刺激,也許過幾天冷靜了他會自己回來。”

我從李秘書手上接過信時李秘書恰被醫生叫走,醫生們急著與他交涉信誠應付未付的住院費用。我在二樓空無一人的觀景陽臺靜心閱讀了信誠的手跡。這封信沒有臺頭,不知寫給誰的。或許,他是寫給所有人的。

我走了。我看見了我的爸爸媽媽。我想念他們。

現在我已經決定,在我去見父母之前,必須離開這裡。我不知道我的心臟還能跳動多久,所以我要讓自己最後過得清靜。這裡的所有人都讓我害怕,他們都在撒謊,讓我不敢相信,還有哪一個笑容,會是真的。

真正愛我的人,只有我的父母,我也愛他們,我特別想他們!我特別想他們!

凌信誠

這封簡訊,讓我看到了凌信誠的滾滾熱淚,也看得我自己心裡陣陣發涼。

我,還有周月,還有小梅,還有醫生和護士,還有秘書和司機,還有上海的姑媽,還有其他很多人,對信誠的笑容,都出自真心,出於善意,但信誠還是感到懷疑和恐懼。也許他短短的人生,確實經受了太多的謊言,太多的陰謀詭計,所以他陷入了一場嚴重的信任危機。他像他的孩子乖乖那樣,對真情擁抱的雙手,也產生了條件反射的驚恐。也許,他的不幸還源於他的財富,他太有錢了,所以他擺脫不了那些明爭暗鬥,那些卑鄙心機。難怪有些社會學家把一千五百元人均收入,作為中國城市家庭幸福與否的分界之一。金錢的過與不及,都易造成人際關係的失範與家庭的不幸。財富太少,生活過於窘迫;太多,又令人想入非非。金錢數額一旦超過生活必需,它的冷酷和獸性,便會顯露無遺,它導致的醜惡與貪婪,就會層出不窮!

信誠究竟去了哪裡?

我和李秘書,以及醫生和護士,都把懷疑的線索,鎖定同一個方向。因為我們從一位夜班護士的口中,得知昨天晚上有四個男人突然來訪,並且在病房的裡間,一直與信誠單獨交談。其間護士進去給信誠送藥,行至外屋便被保姆阻攔。護士把藥交到保姆手上的時候,隱約聽到裡屋的隻言片語,護士據以猜測,那四位神秘客人全是信誠叫來的律師。

根據我們分析,信誠應是今天清晨脫身出走,而出走前夜密晤律師,想必不會不談自身的動向。當天下午我與李秘書一道,去了位於復興門附近的中亞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以前曾到清水湖來過的那兩位律師。那兩位律師一位姓林一位姓韓,一個人到中年一個還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他們似乎早已猜到我們的來意,未多繞彎便介入正題。

“凌信誠昨天確實直接給我們打了電話,說有急事要我們趕到清水湖去。他也確實和我們談到了他要離開醫院的想法,但是,”姓林的律師說,“但是他什麼時候走,走到哪裡去,我們一概不知。”

我說:“他有沒有說到他大概的去向,比如,他在上海還有一個姑媽,他會不會去她那裡?”

林律師斷然搖頭:“這個我們並不知道。”停頓少頃,又緩緩說道:“他說……他很壓抑,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他說他想找個深山老林去當和尚,他說出家當和尚,也許是離開人世而又留在人世的最好方式。我們勸他把出家的念頭暫時先放一放,因為他的身體,不能缺醫少藥,不能過太清苦的生活。我們勸他,如果他心情不好,可以到外地走走,看看山水,換換心情,但離城市、離條件好的醫院,不能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