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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堪提及的過往

談靜簡單的思維一下子沒法接受這麼複雜的事情,她要想一想才能明白,為什麼媽媽會跟聶東遠在香港拍這張照片。

“你媽媽很喜歡維港,說這世上她能想像最美好的事情,大約就是在香港的半山有一套房子,可以天天看見蔚藍的海。晚上的時候有許多燈,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下來。”聶東遠不緊不歉,不曾幫助過你什麼。不管你怎麼想,我打算把香港半山那套房子過戶給你,只要你答應不和聶宇晟來往。你們不合適,在一起會有很多很多的問題。”

談靜沒了分寸,只說:“我要想一想。”

“你媽媽是個好女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花過我什麼錢,她跟別人不一樣,她不是為了錢跟我在一起。她常常提到你,希望你可以快快樂樂地長大,幸福安寧地生活。聶宇晟的脾氣或許你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想過再婚,但他以死相逼,就從家裡陽臺上跳下去,幸好摔在草坪上,只是把胳膊摔折了,把我嚇壞了。他不讓我結婚,我就不結婚了。這孩子從小沒有母親,特別敏感,他不希望有任何外人來打擾我們父子。我跟你媽媽的交往,都是瞞住他的。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讓他知道。如果你要讓他知道,你自己選擇吧。”

談靜的心裡亂糟糟的,一個人搭公交回校園,包裡還有一個紙袋,是聶東遠給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媽的。”談靜想到母親最後躺在醫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父親去世十幾年,她對爸爸的印象已經淡化得九九藏書若有若無,只是家裡牆上掛的一張全家福,還是她週歲的時候拍的。照片裡的父親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人,她對父親的全部印象,也就永遠定格在照片的那個影像上。十幾年過去了,媽媽沒有再嫁,她習慣了和母親一起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不會有再結婚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她的自私,所以母親從來沒有跟她談過這方面的問題。母親就像個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獨自拉扯著她長大。

那幾年社會風氣已經漸漸開化,離婚與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事情。可是媽媽從來沒有提過,她也就習慣了。她從來沒想到聶東遠會以那樣的口氣提起她的母親,媽媽確實是個好女人,安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左鄰右舍可憐她們母女倆,什麼事都惦記著幫她們一把,還在燒蜂窩煤的時候,鄰居不論誰家買煤,都會幫她們買一百個,碼得整整齊齊在樓道里。媽媽很少求人幫忙,而且很努力地回報鄰居們的各種關照。

如果不是為了考慮她的感受,或許媽媽會再嫁。談靜非常內疚地回到校園裡,她需要冷靜地想一想,她與聶宇晟的問題。她把聶東遠的話想了又想,想起去年的時候,聶宇晟失魂落魄地來找她,當時他什麼都不肯說,發了一場高燒,嚇得她提心吊膽,最後聶宇晟才告訴她,自己的父親曾經有過一個情人,還有一個孩子。這件事給聶宇晟的打擊很大,他幾乎覺得父親背叛了,要離開自己,重新再建立一個家。

談靜想到這件事情,就知道聶東遠沒有說謊,聶宇晟不願意父親再婚,聶家的事情太複雜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樣的有錢人家,她不應該摻和進去。可是她愛聶宇晟,聶宇晟也愛她,這種愛戀單純而簡單,她從來沒覺得,聶宇晟的家庭環境,會給這段戀情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得知自己媽媽與聶東遠的交往之後,她真的覺得不安了,媽媽生前的激烈反對,似乎正印證了聶東遠的話。如果她和聶宇晟交往,媽媽是不會贊成的。

談靜說到這裡,不知不覺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靜的病房裡,甚至聽得見遠處走廊上護士推動小車的聲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膠輪劃過地面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離開聶宇晟?”

“不是。”談靜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這件事情讓我猶豫不決,可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可以跟聶宇晟在一起,是因為另一件事。”

“是什麼樣的事情?”

談靜又沉默了片刻,似乎並不願意提起,可是最後她還是說了:“聶東遠當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體所有制的飲料廠,變成自己的私營工廠。”

盛方庭點了點頭:“業內人士都知道,這家飲料廠有近百年的歷史,原來是一位老華僑辦的,解放後公私合營,文革後又改成集體所有制的工廠,最後被聶東遠以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來。從這一家工廠,他開始做保健飲料和礦泉水,四年內迅速擴張,做到市場佔有率第一。一直到現在,東遠的保健飲料、純淨水、果汁、軟飲料……仍舊在市場中佔有很大的優勢,尤其是保健飲料,市場份額一直特別穩定,即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公司,也都拿東遠沒有辦法。”

“東遠起家的時候,就是靠這款保健飲料,據說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華僑在公私合營之後,交給國家的。那家工廠,也就是靠這張配方才在計劃經濟時代存活了那麼多年。我爸爸是技術科的,之前一直負責保管那張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車禍,是有人殺人滅口。”

談靜說到這裡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彷彿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那本日記。謝知雲心細,雖然寫日記,卻把日記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談靜都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母親去世很久之後,她在收拾家裡的衛生的時候,意外地從蝦醬罈子裡,發現了這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隔好幾天才記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週記。在這本日記裡,謝知雲詳細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樣突然,那樣倉促,讓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因為一場車禍,就那樣猝然地離開自己和女兒。車禍之後的幾天,她的記載很零亂,但是後來的日記漸漸地有條理。肇事者一直沒能找到,因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廠按工傷計算了撫卹金,數額不多,因為談少華的工齡不長。而且那個時候工廠已經瀕臨破產,正在打算拍賣,據說有港商想要買下工廠。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資還是特別稀罕的事情,所以當地的政府還有主管部門,都大力地推進此事。工廠里人心惶惶,沒有太多人關心一個技術人員的意外身亡。謝知雲總覺得車禍有蹊蹺,因為現場種種證據顯示,是一輛大卡車,而且有數次撞擊的痕跡,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說,可能是因為司機發現撞傷人之後,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為那個年代,賠償車禍對車主來說,亦是一個天文數字,撞殘了的話,後續的賠償更是沒完沒了,有些司機會選擇鋌而走險。謝知雲當時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來,可是憑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去追查?跑了幾趟交警大隊之後,謝知雲絕望了。

後面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字裡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談靜當時翻過這些文字,只覺得母親不易,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家裡的水龍頭壞了,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四處噴水,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絲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好幾家人合用廚房,液化氣沒了,謝知雲也扛不動氣罈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液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親卻努力把她打扮得乾乾淨淨,週日也帶她去公園玩,從來沒讓她覺得,自己比同齡人缺少什麼歡樂。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在日記的後半本里,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心裡有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謝知雲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雲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女兒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裡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發現自己被陌生人跟蹤,於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他卻倉皇地逃跑了。

謝知雲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她從酒店大堂彈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覺得害怕,袁家福卻主動說:“謝老師,您別害怕……我沒什麼惡意,我就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女兒。”

袁家福吞吞吐吐,謝知雲已經幾步衝到了路燈下,那裡有個涼茶攤,有好幾個人在喝涼茶下棋,她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她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過了好幾天,謝知雲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正是袁家福用公用電話打來的,他說自己要到南洋闖世界去了,所以才在臨走前來看看“談師傅”的愛人和女兒。謝知雲敏感地覺察到了什麼,再三追問,這個袁家福才承認,他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

謝知雲沒有哭,也沒有大罵,只是很冷靜地說:“我和我的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別想求個心安就跑得遠遠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會報警把你引渡回來。”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醫院說可以做手術,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為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我已經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謝知雲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少華,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我也全都花在醫院裡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雲再說什麼,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雲在當天的日記裡寫:“我一定要追查,少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雲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她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門口,又回來了。過了幾天,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雲去了交警大隊,把這事都告訴了交警。幾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交警也很重視,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後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警察告訴謝知雲說,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鬆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身份證,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控。這件案子於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雲自己卻沒有放棄,她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情況,現在這個飲料廠已經變成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據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動一些工人集資,用集體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港商已經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密配方,收購工廠受阻後,港商索性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按配方開始生產保健飲料。領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雙方的競爭很激烈,還為了飲料的註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官司。

那個帶著人集資的副廠長,就叫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雲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官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的保健飲料,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密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獲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來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只有廠長、書記、技術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退休,而且腦溢血中風,時日無多,在醫院捱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著當時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洩密。配方管理員就是談少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身亡,那之後保險櫃的鑰匙就只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洩密,但因為沒有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當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並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佔據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聶東遠真正邁入富豪之路,是從他完成對所有集資工人的股權回購開始的。當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為是個笑談,廠裡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調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只有極少部分人參與了集資,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鉅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但廠裡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願意退股,據說當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動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於只付給那些集資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為“東遠飲料責任有限公司”。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為聶東遠大刀闊斧,換了更高階的生產線,更換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包袱甩掉,只給了很少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集體的廠,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後來的聶東遠一發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大殺四方,成為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謝知雲打聽到聶東遠想給兒子找個鋼琴老師,就託人介紹,前去面試。聶東遠對鋼琴是一竅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忙得很少顧到家裡。只看到謝知雲溫柔敦厚,對兒子挺好的,兒子也似乎挺喜歡這個鋼琴老師,所以就長期聘用了她。

謝知雲到聶家教鋼琴,動機並不純粹,在那以後的每藏書網一篇日記裡,她幾乎都要提到聶東遠。她想盡辦法想探知聶東遠是否就是當年買兇殺人的背後主謀,但是聶東遠很忙,她很少有機會接觸到他。

在有限的幾次接觸中,謝知雲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聶東遠:深不可測。謝知雲在聶家處處小心,唯恐露出什麼破綻來,好在跟她接觸最多的聶宇晟挺喜歡她的。聶東遠又特別寶貝這個兒子,所以連帶著對她也格外客氣,逢年過節的就會額外給個紅包什麼的,唯恐她不盡心盡力教兒子學琴。

時間長了,謝知雲對追查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她對聶東遠提出來,聶宇晟的鋼琴已經學得不錯,若要再進步,就需要名師指點,最好是請省城的音樂系教授來教他,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謝知雲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為聶宇晟善良可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自私地耽擱這孩子學琴。

聶東遠正好在德國談判,引進新的裝置,正忙得焦頭爛額,聽到兒子打來國際長途說謝老師不想幹了,對於聶東遠而言,有個靠譜的做飯保姆讓兒子乖乖吃飯,和有個靠譜的鋼琴老師讓兒子乖乖學琴,是保持家庭穩定最重要的事情。他連忙從德國飛回來,連時差都沒來得及倒,就約了謝知雲一席長談。

謝知雲在日記裡對這天的談話內容記錄寥寥,只寫道聶東遠談到一半,就困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