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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通往教學的漫長道路 1

他們來了。我還沒有作好準備。我該怎麼辦?我是個新老師,在工作中學習。

在我教學生涯的第一天,我因為吃了一名高中男孩的三明治而差點被開除;第二天,我因為提到和綿羊交朋友的可能性而差點被開除。除此之外,我在紐約市三十年的高中教學生涯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事件。我常常拿不準自己是否應該待在那兒。後來,我想知道自己是如何待了那麼長的時間。

一九五八年三月裡的一天,在紐約市斯塔滕島區麥基職業技術高中一間空蕩蕩的教室裡,我坐在講臺邊,擺弄著這份新工作的辦公用品:五個馬尼拉紙資料夾(每班一個)、一團鬆脆的橡皮筋、一疊褐色的戰時記錄紙(上面沾著造紙時掉進去的任何東西)、一塊破黑板擦和一摞白色卡片(我將把這些卡片一排排地插入這本破舊的紅色德萊尼考勤記錄本,以幫助我記住一百六十多個男孩、女孩的名字,他們將每天排排坐在五個不同的班級裡)。在卡片上,我將記錄男孩、女孩們出勤和遲到的情況;他們幹壞事時,我也要在卡片上做些小記號。我被告知應該用紅筆記錄壞事,學校卻沒有提供紅筆。現在,我要麼填寫表格申請一支,要麼就到商店買一支,因為記錄壞事的紅筆是老師最有力的武器。我有許多東西要到商店購買。艾森豪威爾執政時期的美國社會繁榮,但這種繁榮並未惠及學校,特別是需要教學用品的新老師。負責行政的校長助理給過一張紙條,提醒所有老師注意本市的財政困難,並請節約使用這些教學用品。今天上午,我得作些決定。一分鐘後,鈴聲將會響起,他們將蜂擁而入。如果他們看見我坐在講臺邊,他們會說什麼呢?嘿,快看,他正在躲起來。他們是研究老師的高手。坐在講臺邊意味著你害怕了或者你很懶,所以把講臺作為屏障。最好的辦法是離開講臺站著,承擔自己行為的後果,做個男子漢。第一天犯的錯誤需要幾個月來彌補。

即將到來的孩子們上十一年級,十六歲。從幼兒園到現在,他們已經在學校待了十一年。所以,老師來,老師去,他們見過各種各樣的老師:年長的、年輕的、粗暴的、和善的。孩子們觀察、審視、判斷。總的來說,他們知道老師的身體語言、語氣語調和行為舉止。他們似乎不是在洗手間或自助餐館裡無所事事時才討論這些。十一年來,他們完全掌握了這一切,並傳授給下一屆的孩子。留心博伊德小姐,他們會說,作業,啊,作業。她改作業。改的。她沒結婚,所以沒有別的事兒可做。儘量選已婚有孩子的老師,他們沒有時間坐下來讀書、看文章。如果博伊德小姐定期做愛,她就不會佈置那麼多作業。她和她的貓一起在家裡聽古典音樂,改我們的作業,給我們添麻煩。有些老師好對付。他們給你佈置一堆作業,收上來打個鉤,甚至看都沒看。你可以抄一頁《聖經》交上去,他們照樣會在頁首寫上“很好”。博伊德小姐不這樣。她會立馬走到你身邊:對不起,查理,這個是你自己寫的嗎?而你不得不承認,不是,這不是你寫的。這時,你就麻煩了,哥們兒。

提前到校是個錯誤,這給了人太多時間考慮將要面對的一切。我從哪兒來的這個勇氣,認為自己能夠應付美國青少年?無知。就是它給了我勇氣。現在是艾森豪威爾時代,報紙上報道了美國青少年的巨大不幸。這些是“‘迷惘的一代’的迷惘孩子的迷惘孩子”。電影、音樂劇、書籍都在告訴我們他們的不幸:《無因的反叛》、《黑板叢林》、《西區故事》、《麥田裡的守望者》。他們發表絕望的演講:生活沒有意義,所有的大人都是騙子,活著有什麼用?他們沒有什麼可盼望的,甚至沒有一場他們自己的戰爭(他們可以在這場戰爭中前往窮鄉僻壤殺死土著人,戴著勳章,拄著柺杖,穿過拋撒彩紙的歡迎人群沿百老匯大街行進,接受姑娘們的讚美)。對剛剛打完仗的父親們抱怨沒有用,對父親們打仗時在家等候的母親們抱怨也沒有用。父親們會說:哦,閉嘴,別煩我。我屁股上還有塊炸彈碎片。我沒時間聽你抱怨。你不愁吃不愁穿,有什麼好抱怨。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像你那麼大時,都已經在廢品回收站工作了,後來又到碼頭幹活,這樣我才能送你這個可憐的笨蛋去上學。去擠你那些該死的青春痘吧,讓我看會兒報紙。

青少年有那麼多不幸,以至於他們組成眾多幫派,相互鬥毆。這不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有著悽美愛情故事和雄壯背景音樂的暴力美學,而是卑鄙的打鬥。他們彼此謾罵詛咒。義大利人、黑人、愛爾蘭人、波多黎各人手持刀子、鏈條、棒球棒,在中央公園和希望公園彼此攻擊,血濺草地,而不論是誰的血,都一樣鮮紅。如果有人喪命,就會招致公眾的憤怒和指責:如果學校和老師履行職責,這些可怕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愛國者們聲稱:如果這些孩子有時間和精力打群架,我們何不把他們送到海外去打那些該死的共產分子,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那個問題?

許多人認為,職業學校是為沒能力上普通高中的學生開辦的垃圾傾倒場。這樣說很勢利。上千個年輕人想成為自動化機械師、美容師、機械師、電工、水暖工和木匠,對於公眾來說,這無關緊要。這些年輕人不想被宗教改革、一八一二年戰爭、沃爾特·惠特曼、藝術欣賞和果蠅的性生活所困擾。

但是,哥們兒,如果不得不學這些,我們會學的。我們會坐在和我們的生活沒有關係的課堂上。我們會在我們的商店工作,在那兒,我們瞭解真實的世界。我們會努力對老師好,並在四年後離開這裡。唷!

他們來了。門砰的一聲撞上黑板下方的架子,激起一陣粉筆灰。一大群人湧進教室。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走進教室,說聲早上好,然後坐下呢?哦,不。他們得推著擠著。一個用裝出來的威脅口氣說:嗨。另一個回敬道:嗨。他們彼此侮辱,毫不理會最後一遍鈴聲,不慌不忙地坐下。那很酷,老兄。看,那有個新老師。新老師懂個屁。那又怎樣?鈴聲?老師?新傢伙。他是誰?管他呢。他們隔著整間教室和朋友交談,懶洋洋地靠在對於他們來說過小的課桌上,伸出雙腿。如果有人被絆倒,他們就哈哈大笑。他們朝窗外看,視線越過我的頭頂,看美國國旗或者看由馬德小姐(現已退休)用膠布貼在牆上的愛默生、梭羅、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和歐內斯特·海明威——他是怎麼來到這兒的?——的圖片。這是《生活》雜誌的封面,那圖片到處都是。在課桌上父兄多年前的鑿痕旁,他們用鉛筆刀刻上姓名的首字母,刻上心和箭頭表示愛的宣言。有些舊課桌被鑿得太深了,以至於你能透過曾經刻著心和箭頭的窟窿看到自己的膝蓋。情侶們坐在一起,手拉著手,說著悄悄話,凝視著對方。靠著教室後面壁櫥的三個男孩唱著男子和聲重唱(男低音、男中音和男高音),打著拍子,告訴全世界他們是戀愛中的青少年。

他們每天五次推擠著進入教室。五個班,每班三十到三十五個人。青少年?在愛爾蘭,我們在美國電影裡見過情緒乖戾不定、駕車四處兜風的他們,我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乖戾不定。他們有吃、有穿、有錢,但對父母很無禮。愛爾蘭沒有青少年,在我的世界裡沒有。你是個孩子。你上學直到年滿十四歲。如果你對父母無禮,他們會劈臉給你一巴掌,把你打翻在地。你長大成人,幹體力活,結婚,在星期五晚上喝杯啤酒,在同一天晚上跳到妻子身上,讓她不停地懷孕。幾年以後,你移民英格蘭,在建築工地幹活,或者加入皇家部隊,為大英帝國而戰。

當一個叫皮特的男孩大喊“誰要大紅腸三明治”時,三明治事件上演了。

你開玩笑吧?你媽媽一定不喜歡你,給你這樣的三明治。

皮特把棕色的三明治紙袋扔向發表評論的安迪,全班歡呼起來。打,打,他們說,打,打。紙袋掉在黑板和安迪所在的第一排課桌之間的地上。

我從講臺後走出,發出了教學生涯的第一聲:嗨。在紐約大學受過四年高等教育的我,此時能想到的只是“嗨”。

我又說了一遍:嗨。

沒人理我。他們正忙於使這場既可以消磨時間又可以使我忘掉上課的戰爭升級。我走向皮特,發表了我的第一份老師宣告:不要扔三明治。皮特和整個班級驚呆了。這個老師,新老師,就這樣阻止了一場好戲。新老師應該管好他們自己的事,或者去找校長或主任——人人都知道他們要很久才會趕來。這意味著你可以邊等邊看好戲。另外,你打算拿一個在你已經扔了三明治後卻叫你不要扔三明治的老師怎麼辦呢?

本尼從教室後面喊道:嗨,老師,他已經扔了三明治。現在叫他不要扔三明治沒用。那邊地上有個三明治。

全班大笑起來。世界上再沒有比一個在你已經做了一件事後卻叫你不要做這件事的老師更傻的了。一個男孩捂住嘴說:傻瓜。我知道他在說我。我真想一腳把他從座位上踢出去,但那將會終結我的教學生涯。另外,那隻捂著嘴巴的手很大,而他的課桌對於他的身體來說太小了。

有人說:喲,本尼,你律師呀,啊?全班又大笑起來。耶,耶,他們說著,並等著我的行動。這個新老師會怎麼做呢?

紐約大學的教育學教授們從來沒有教過如何應對飛舞的三明治之類的情形。他們談論教育學理論和理念,道德和倫理責任,以及同完整孩子、格式塔、孩子感受到的需要(如果你不介意)打交道的必要性,但從來沒有講過如何應對教室裡的關鍵時刻。

我是不是該說,嗨,皮特,站到這兒來,撿起那個三明治之類的話?我是不是該把三明治撿起來,扔進廢紙簍,以示對那些扔三明治的人的蔑視?世界上還有上百萬人在餓肚子呢!

他們得意識到我是老闆,我很強硬,我不吃他們那一套。

包在蠟紙裡的三明治已有一半露出紙袋,散發出來的味道告訴我,三明治裡不僅只有大紅腸。我把它撿起來,開啟包裝紙。這不是把肉夾在幾片沒味兒的美國白麵包裡做成的普通三明治。這個三明治的麵包黑而厚,由布魯克林區的一位義大利母親烘烤,硬度足夠承受幾片香噴噴的大紅腸,中間夾著西紅柿片、洋蔥片和辣椒片,還淋了橄欖油,散發著唇齒留香的美味。

我把三明治吃了。

這是我的第一個課堂管理行為。我那張被三明治塞得滿滿的嘴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他們,三十四個平均年齡十六歲的男孩和女孩,驚訝地呆望著我。我可以看見他們眼裡的欽佩。我成了他們生命中第一個從地上撿起三明治並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它吃掉的老師。三明治人。在我童年時期的愛爾蘭,我們也欽佩過一個老師,他每天都吃一個蘋果,並把削下來的長長的蘋果皮獎給好學生。這些孩子看著油從我的下巴滴到我那從“廣場上的克萊恩”連鎖店花兩美元買的領帶上。

皮特說:喲,老師,你吃的是我的三明治。

全班同學都噓他:閉嘴。沒看見老師正在吃東西嗎?

我舔了舔手指,說:好吃。然後把紙袋和蠟紙搓成團,用手指把它彈進廢紙簍。全班歡呼起來。哇噻!他們說,唷,乖乖,真不得了!看哪,他吃了三明治。他命中廢紙簍了。天哪!

難道這就是教學?是的,哇噻。我感覺像個冠軍。我吃了三明治。我命中了廢紙簍。我覺得我在這個班上無所不能,我已經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很好,只是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我是來教書的,但我不知道怎樣從三明治轉到拼寫或語法或段落結構或其他與我應該講的內容(英語)有關的題材。

學生們一直笑著,直到他們看見窗戶上出現了校長的臉,黑色的濃眉在額頭中間擰成一個問號。校長推開門,示意我出去。能和你說句話嗎,邁考特先生?

皮特小聲說:嗨,老師,別擔心三明治。我不要了。

全班都在附和:是的,是的。他們說話的方式表明,如果我和校長之間有麻煩,他們會站在我這邊。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師生間休慼與共的情感。在教室裡,你的學生可能會支吾其詞、抱怨連連,但當校長或其他外人出現時,他們馬上就會和你形成一個牢固的統一陣線。

在樓道里,他說:我想你明白,邁考特先生,老師早上九點在教室裡當著學生的面吃午飯可不合適。你第一天教課,你打算以吃三明治開始嗎?那是正確的步驟嗎,年輕人?這不是我們這兒的做法,這會給孩子們錯誤的觀點。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嗎,嗯?如果老師停下手頭的工作,在教室裡吃午飯,尤其是在還是早飯時間的上午,你想想這會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在早間課上,偷吃東西、用蟑螂和各種齧齒類動物吸引大家注意力的孩子已經給我們帶來足夠多的麻煩了。教室裡趕出過鬆鼠,至於老鼠,我簡直不願再提。如果我們不提高警惕,這些孩子和一些老師,你的同事,年輕人,將會把學校變成一個大自助餐廳。

我想告訴他三明治事件的真相,以及我如何很好地應對了這個局面。但是,如果我這麼做,我的教學工作可能也就走到了盡頭。我想說:先生,這不是我的午飯。這是一個男孩的三明治,他把它扔給另一個男孩。我撿了起來,因為我初來乍到,班裡就發生了這種事,可大學課程裡沒有關於扔三明治和撿三明治的內容。我知道我吃了三明治,但我這麼做是出於絕望,或者是對全班進行有關杜絕浪費的教育並讓他們明白誰是班級的主宰,或者,上帝,我吃三明治是因為我餓了。為了不失去這份好工作,我保證我再也不這麼做了,但你必須承認這個班沒有鬧,很安靜。如果那是個吸引職業高中學生注意力的方法,你應該為我今天餘下的四個班準備一堆大紅腸三明治。

我什麼也沒說。

校長說他會幫我,因為,哈,哈,我看上去非常需要幫助。我承認,他說,你吸引了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那很好,但是看看你是否可以用不那麼戲劇性的方式做到這一點。試著教課。那是你來這兒的目的,年輕人。教課。現在你要收復失地。就到這兒吧。老師和學生都不允許在教室裡吃東西。

我說:是,先生。然後他揮揮手,讓我回教室。

全班同學問:他說什麼了?

他說我不應該上午九點時在教室裡吃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