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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上好!

或者說,早上好!

當然也可以說,您好!

這裡是想象電臺。

為什麼我一上來就用如此模稜兩可的方式問候大家呢?這是因為我們這檔節目只在您的想象中播放,它不分白天還是晚上。您既可以趁著素雅如銀的月色,直接收聽我們在夜晚黃金時段播出的節目,也可以在馬路上堆了薄薄一層積雪的清晨,起床傾聽我們兩天前的午夜廣播——當然如果您還找得到的話。另外,如果您想在烈日炎炎的大中午重溫我在清晨的廣播裡那爽朗的聲音,也完全沒有問題的哦。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完全沒有一個時間基準的話,聊起來會有點費勁,所以姑且以我這兒的時間為準吧。那麼,大家晚上好!現在已是萬籟俱靜的後半夜兩點四十六分。啊,好冷啊!我冷得快要凍僵了。不,應該說已經凍僵了。在這飄雪的深夜,我只穿了一件紅色的衝鋒衣。感謝您在這樣的午夜收聽我的廣播。

忘了自報家門,我就是最會打比方的話癆DJ阿克。這個“阿克”原來就是根據我的姓所起的一個外號,現在呢,出於某種原因,我很適合“Ark”這個擁有“方舟”含義的綽號了。

這個事兒留著以後慢慢再說。說到這個想象電臺,沒有贊助商不說,甚至沒有隸屬的廣播臺,也沒有錄音室。我也並不是坐在麥克風前面,實際上我也並沒有張口講話。可是,為什麼您的耳朵還能聽見我的聲音呢?說到這個,一開頭我就跟您說了,這就是想象力!您的想象力就是電波,就是麥克風,就是錄音室,就是發射塔,就是我的聲音它本身。

事實上,您覺得怎麼樣啊?我的聲音狀況如何?是跟上低音薩克斯[1]的最低音差不多的粗門大嗓呢?還是像海邊小孩子的尖叫聲那樣又細又高?或者說像和紙的表面一樣沙沙拉拉的?要不然就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樣細膩柔滑……我覺得聲音的紋理應該是各種各樣的,這個就全由您自己做主了,請調整到您感覺最舒服的聲音。

只是有一點,我的聲音應該和其他任何人的聲音都不像。這一點是不能含糊的,這是屬於電臺節目主持人的志氣,哪怕是剛剛出道的新人也不會讓步。

那麼,各位聽眾,希望我們能夠相伴到最後,請多關照!

這裡是想象電臺!

剛剛為您播放的是本節目的臺呼[2]音樂,它也許是高亢的,也許是舒緩的,也有可能是帶超重低音的。這裡順便給大家一個小提示,可能您沒想到,其實我年紀不小了。說實話,我今年已經三十八了。什麼?您以為我該更年輕些是嗎?如果您這麼想我可太高興了。這說明我的聲音還挺亮堂的嘛。總而言之,人到了這把年紀,就該凡事都往好裡想,不然一定被這個社會撞得滿頭大包是不是?啊哈哈。

說到這兒啊,其實如假包換已經三十八歲的我,就是在咱們這個沿海小鎮土生土長的。而現在我的身體,也就是咱們這個想象電臺播放的據點,也就在咱們這個冬天很漫長的地方呢。我就是米店家的老二啊。我想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就在附近收聽的人一定猜到我老家是哪戶人家了吧。搞不好您已經腦補出那個陳舊老店的樣子了。我家那個小個子的老爸和外形彪悍的大哥,沒少得到您的照顧吧,謝謝您啦!不過,說起來,我在米店裡都幹過啥呢?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活兒。小時候鎮子裡有人家舉辦喪事什麼的話老爸會讓我留下來看看店,或是在原來還是米倉的屋後倉庫裡玩的時候,幫忙看著從卡車上卸下來的米袋子什麼的。

那麼,我真正開始對收音機愛不釋手大概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因為超出了接收區域,所以我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那些狂熱的音樂節目,但它們卻讓我心跳不已。後來我離開老家去東京上了一所三流大學,用父母給的生活費買了一把電吉他,加入了一個融入了非洲音樂風格的有些奇怪的樂隊。雖然當時我們的樂隊還頗受好評,但最終還是沒能正式出道,後來我就轉做幕後,進了一家小小的音樂事務所。

另外,上大學時我讀的是文學系,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一時鬼迷心竅就選了美國文學專業。說得好聽,其實學的時候基本沒看過英文原版的作品,哈哈。不過,我那時候已經把可以弄到手的外國小說都讀完了。我最喜歡那些構思獨特的小說了,不僅讀還受其影響自己寫了不少短篇向同人雜誌[3]投稿來著。比如說我寫過一個名字叫《搖酒壺》的小說,寫了一個用店裡的水槽養豉蟲的調酒師的故事。那是一部視角不斷變換的小說,最後的視角竟落在一個偶爾經過店門前的男人身上。現在想想果真是年輕時容易寫出那種東西來啊。當然也有一段時間,我心裡想著如果能這樣直接成為一個作家就好了,可是除非能夠風光無限地得上一個獎再出道,否則完全看不到生活的前景啊。一邊打工,一邊搞樂隊,一邊寫小說,三管齊下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啊。

結果,後來我被以前做樂隊時很照顧我們的事務所的社長相中,他滿臉鬍鬚,名字叫作高瀨。我就被這位高瀨先生半強迫性地僱用了下來,管理著幾個勉勉強強賣得出去的做獨立音樂的新人樂隊,有“美特茲”啊,“女孩兒花朵”啊,還有“阿童木和烏蘭”。不過做著做著就覺得厭煩了,但那已經是做了十幾年之後了。是啊,最後終於做了個徹底的了斷,昨天我回到老家來了,帶著比我年長的老婆回到了這個有山有河還有大海的地方來。

實際上我還有一個正在讀初中二年級的兒子,我們沒把他帶回來。說起來其實這孩子現在正在美國上初中,寄宿在學校。哎呀,其實這也是靠我老爸的資金援助才去的,我為了孩子到現在還在啃老啊。以前我就想過,讓孩子繼續在日本的學校讀書能行嗎?可是我也在猶豫,自己做的工作又不太穩定,這樣的話到底該不該說呢。當有一天老婆帶回來一張留學中介的宣傳單時,我認為,這簡直就是神明的指示,便義無反顧決定了。為了籌錢還哭著央求老爸來著。當然一開始就徵求了兒子的意見,那孩子本來身體就不太好,從學校回來時還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好像是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不能跟家長說的事,所以他二話沒說就答應去了。

所以說呢,昨天的搬家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是啊,我回到老家了。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我想最好是能夠利用這些年或多或少積累下來的一些經驗和人脈在老家做些與音樂相關的工作,不過現在的市場已經不景氣到極點了。我家大哥也跟我說,要不要一邊幫家裡做些事,一邊跟他開個公司經營園藝土壤。他說當然也不僅僅侷限於園藝,土壤對普通農戶來說也是寶貝,而且他有個做大學老師的朋友在這方面很精通,所以他覺得這個事兒很不錯。雖然這個未來藍圖讓我完全找不到真實感,但我想,總歸車到山前必有路吧。我之前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掉了個頭回到老家來的嘛,再說,到現在為止我的人生基本上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了。

可是,結果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我被掛在高高的杉樹尖兒上,開始從這裡播放廣播了。這事也太意外了吧!到現在我還感覺自己好像是被狐狸附體了似的,而且不論是我還是狐狸,都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杉樹?是啊,我……貌似被掛在杉樹尖兒上了。

啊,現在我們還是放首歌比較好吧。那麼,請欣賞我們節目的第一首歌曲,1967年猴子樂隊的《白日夢信徒》。請聽!

這裡是DJ阿克為您帶來的想象電臺,剛剛這一曲配我們的節目真是完美無缺!這是一首名曲,講述了一個相信白日夢的男人。如果有聽眾由此聯想到忌野清志郎所率領的計時器樂隊演唱的日文版的話,那麼這首歌也在播放,歡迎您收聽。

也就是說,我們這個電臺可以同一時間播放不同的音樂哦!不僅如此,如果您還想繼續聽猴子樂隊的歌的話,只要您想聽,我們就可以為您播放全部的音樂資源。反過來,如果您現在不想聽歌的話就可以變成無聲模式,或者直接跳到我講話的地方。總之我們就是變幻莫測的21世紀新型廣播節目,請您按自己的喜好繼續收聽。

在下DJ阿克,肚子裡裝得滿滿的都是想跟大家說的話,我把節目做得就像一輛超載的卡車一樣,左搖右擺、橫衝直撞。不過剛才說的辭職那段,我還想跟大家再念叨唸叨,您放心吧,絕對不是發牢騷。

即便是我,也有過像玻璃珠一樣閃閃發光的屬於自己的夢想,而這些夢想都寄託在那些好像永遠也長不大的傢伙們搞的音樂上了。我和他們一起四處轉戰,在一些非常狹小的現場音樂廳進行巡演。有些現場音樂廳真的很小,甚至和普通公寓的一個房間沒啥兩樣。那種地方的化妝間更是簡陋得讓人失笑。我們經常在大廈地下室的走廊裡把紙箱堆起來,然後躲在後面偷偷摸摸換衣服,也曾用員工住的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充當過化妝室。不過,對男的來說也還算可以了,怎麼說還有紙箱擋著呢。更何況我們也不是什麼搞視覺系的,基本都是偏向朋克搖滾或能夠沒完沒了跳個不停的放克音樂的傢伙,都是脫了身上的T恤,換上一件更髒的T恤就能上臺的年輕人。走廊也挺好的,反而帶有傳奇色彩。

可是,如果是女子樂隊,或者是樂隊成員裡有女生的話恐怕就不行了,還是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她們的情緒受到了影響。她們覺得自己應該像超級巨星一樣進行演出的,然後卻一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痛感自己所受到的待遇跟被驅趕到走廊旮旯裡的老鼠沒什麼不同。在散發著黴味的地下一層,在忽亮忽滅的眼看就要壞了的熒光燈下,在被許多少男少女又踢又打、已經東癟進去一塊西癟進去一塊的紙箱後面,我的“明星們”肩靠肩背對著站成人牆擋著讓女孩子換衣服,這種時候男孩子總會幼稚地起鬨,發出尖銳的笑聲,這聽上去真讓人心疼,真的!

哎呀,是不是這些話大家聽起來還都是牢騷啊?我也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懷舊了,甚至有點難為情。我記憶裡的畫面都好像蒙了一層紗,泛著焦黃色甚至變成黑白的影像,而且是以慢動作的方式在播放。

我剛才說的這些條件特別惡劣的現場音樂廳,在我工作的最後五年裡一個接一個地倒閉了。取而代之的是實力雄厚的集團公司開設的,具有一定規模且十分氣派的叫作“現場音樂空間”的新型演出場所。在我目光所及的這個小城市裡,這塊被山和海夾在中間的小小地區裡好像還沒有這種東西。其實這種看上去有點時髦的東西,說白了就是用來矇騙那些住在小地方的想要搞音樂的孩子們的,可能用矇騙這個詞有點過了,但這種地方就是收了你的場地費,然後讓你自我滿足一下而已,跟過去的現場音樂廳和卡拉OK房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如果連練習用的錄音棚也隸屬於同一家集團公司的話那就更“完美無缺”了。這就跟把加卡利亞倉鼠放進封閉的飛輪裡讓它奔跑是一樣的——一晚上奮力奔跑幾十公里,其實連一厘米都沒有移動。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反而覺得那些在髒兮兮的現場音樂廳裡,對未來充滿期待、兩眼放光的年輕人還更健康些,我還蠻懷念那段時光的。

好了,總之我辭去工作的理由之一,就是我不想再看見那些年輕人的敏感、脆弱、自暴自棄和張揚的個性,我開始害怕待在他們身邊,覺得他們可憐得看不下去。他們就像得了什麼病的果實,還沒有成熟就一顆顆掉下來,然後慢慢爛掉。這讓我不甘心,也讓我很生氣,這個對年輕人不管不顧的社會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的不解已經到達了極限。我把這些想法斷斷續續地都跟事務所的高瀨先生說了,就在東京吉祥寺那個我們幾個工作人員經常去的小酒館裡說的。

於是,在聽了我的這些辭職理由之後,最後高瀨先生終於打破了沉默。他說:“我明白你說的意思。可是,你盜用事務所的錢的事情你也該跟我說說吧,你跟芥川合夥乾的。”啊哈哈,原來露餡兒了啊。我去地方上出差的時候會小打小鬧地在費用上做些手腳,看來已經瞞不住了。

不對,如果說我盜用公款也實在太誇張了,那不是什麼大錢。也就是在現場演出的時候,結束後讓樂隊的人都坐著麵包車回去,而我一個人到附近城市的廣播電臺或唱片行轉轉,推銷一下我們的新歌或讓店員把我們的CD往前面擺一擺而已。我們跟大的事務所不能比,我們這個檔次的經紀人要做的事兒可多了,日程安排哪能那麼簡單地說結束就結束呢。

這種情況下,跟公司謊報點兒交通費,爭取點兒費用和朋友喝個酒什麼的,我想一般在公司裡上班的人都或多或少做過這種事吧。可是這種東西正所謂積少成多,直到我覺得眼看著就要大事不好,打算用辭職這招矇混過關時,沒想到都被高瀨社長看穿了。真是一針見血啊,啊哈哈。

哎呀,就在我為大家獻上從熱血澎湃到狗血淋頭的各種話題之時,我們收到了聽眾來信。這封信“嗖”的一聲就直接傳送到我的大腦中來了。正好我的話題已經沉悶得好像大雨將至的城市一樣了,這封來信真是及時挽救了我啊。千鈞一髮!恰到好處!來吧,我們就馬上讀讀吧。

“DJ阿克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我這裡正好跟您那兒相反,我是在一個冬天很短的地方收聽您主持的想象電臺的。可能我們離得比較遠,所以我看不到杉樹上的阿克先生的身影,可是你完美的聲音我聽得非常清楚。說起阿克先生做經紀人的‘美特茲樂隊’,我在我們當地的現場音樂廳看過他們的演出。當時和他們對陣的樂隊‘荷蘭咖啡館’還是我前男友所在的樂隊呢。‘美特茲樂隊’,他們是三個人組成的做斯卡音樂的樂隊吧。當時覺得好酷啊!現場演出結束後他們就很隨和地來到觀眾當中,我和一頭金髮的主唱聊了很久。好像還聊到他和女朋友住在一個下水道很不好的房子裡。搞不好那時候跟阿克先生好幾次擦身而過了呢,真是奇妙的緣分啊。以後我會繼續收聽您的廣播的,加油哦!”

就是這樣的內容。謝謝您的來信!這是來自福岡縣的想象名為“小包袱皮”的聽眾朋友的來信。哎呀,還真的讓我很吃驚呢,剛開始廣播就有了這樣的反響。跟“小包袱皮”女士聊天的那個金髮主唱叫康塔,那次在福岡天神開的現場演唱會大概是三年前的事了吧。後來那傢伙和當時一起住在下水道不太好的房子的那個女友結婚了。聽說好像就在那次現場演唱會一年之後的一個初夏的星期天,他在西新宿的一家小酒館裡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吵了起來,用啤酒瓶打了對方的頭之後跑了,然後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晚上他就跟那女孩求婚了。也許他以為自己會被抓起來了吧。好像他們也沒特別去登記,只是把頭髮染成了綠色,外表上做了個改變,這傢伙現在還在“美特茲”。

哎呀,這可是寶貴的第一封聽眾來信啊!本來該說點好事情的,可是卻引出這麼一個微妙的小故事,對不住了啊。作為補償,在這裡為大家奉上一首優美的樂曲,1979年新城之鼠樂隊的《我不喜歡星期一》。

您收聽的是鮑勃·蓋爾多夫的名曲,副歌部分反覆唱著“我不喜歡星期一”,讓人黯然神傷,卻又充滿了戲劇化的效果。眾所周知,這首歌的創作靈感源自一個年輕女孩的校園槍擊事件。當然我也並不是這首歌剛釋出就聽到了的,我是在前面提到過的比我大十歲的大塊頭大哥的房間裡聽的。話說他的房間在我家二樓的東南角上,他總是格外受到優待哦!大哥在所有方面都是我家的大王。我經常偷偷潛入他的房間聽他的唱片,我是在那裡記住了各種各樣的音樂的。不管怎樣,我把這樣一首寫星期一的歌在星期五的今天,啊,已經是深夜了,準確地說應該是星期六的今天拿出來播放,還是覺得有點怪怪的啊,選曲“事故”!哈哈。

那麼,這個想象電臺就是這個風格。也不知道大家對我DJ阿克的個性是否有所瞭解了呢?不過我覺得現在進入下一個環節還為時尚早,此刻我想小聲兒跟大家說些稍微有些複雜的話題。就像“小包袱皮”女士來信中寫到的那樣,我現在正處於一棵大樹的樹尖兒上。在俯瞰整個小鎮的小山上有一排杉樹,我被掛在其中一棵細細的直衝雲霄的杉樹的幾乎最頂尖的地方,整個人仰面朝天,脖子向後仰著倒看著這個城市,簡直就像吉爾伽美什史詩[4]中大洪水退去之後的方舟,被擱淺在高高的地方。

雖然現在到處一片漆黑,但還是可以依稀地看到在我的右手方向有幾座被杉樹覆蓋的小山,有一條水位不高的小河從小山那邊流過來,經過我所在的樹林前面,穿過城鎮。那條小河一直流到太平洋。沿著海邊有一條鐵路,再往前點的山腰處,開著一個圓圓的隧道口。可是這一切都是從地上倒掛下來,好像是對抗著重力的作用貼上去或長出來的。這是個如假包換的完全顛倒的世界。

我左手握著的是開啟的防水手機,勉勉強強可以看見顯示屏的畫面,但遺憾的是角度太過傾斜看不見文字。好在它偶爾會亮一下。嘟嘟的振動和閃光告訴我有人在給我打電話。因為我對震動進行了細緻的分類,所以大概是誰打來的電話我也心裡有數。至少親戚朋友什麼的都猜得到。

另外還有一個情況,就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棵杉樹尖兒上,從我的左胳肢窩下伸出來的樹枝上好像落著一隻黑白相間的鶺鴒鳥。我藉著手機發出的光隱隱約約地看得到。它大概有鴿子那麼大,細細的尾羽直直地伸展開來。雖然是我喜歡的鳥,可是它一動不動,就那麼直眉睖眼地俯視著我。不,在這個顛倒的世界裡,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俯視它吧。總之,這傢伙一動不動。它在監視我的播音狀況。它一定以為自己是節目監製吧,哈哈。

這麼說來,我想我保持這種狀態,待在這兒應該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吧,可是我卻什麼都不記得了。變成這種狀態之前的記憶完全消失了,只有身體還有感覺,記得我曾經被前後左右地拉著轉圈,然後就浮了起來。所以,我此時正在拼命地想各種事情。比如說大家知道良辨和尚[5]的故事嗎?我也是在大學時代,也就是還沒跟我老婆結婚的時候,她的女性朋友拿來了票子,我們三個人就莫名其妙地去看了場文樂。文樂就是日本傳統戲曲藝術的木偶劇,結果我看到最後也不知道哪裡好看,被後來成為我老婆的女朋友大大嘲笑了一番。但我記得當時看的那個故事的情節好像就是,在修建東大寺的偉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良辨還是嬰兒的時候,被鷲鷹從京都還是滋賀縣一帶抓來,掛在了奈良二月堂[6]邊上的一棵杉樹上。後來一位高僧發現了他。

只有這個情節我記得很清楚。一切都好神奇啊,簡直就像是誰的夢境一樣。在一位超級認真地演奏著三味線的人身旁,一位白髮如雪的老人面帶紅光地講述著這個故事。難道不是我在做夢嗎?當時好睏啊。其實看戲的時候,很長時間我都在睡覺來著。

可是現在,我怎麼覺得我也經歷了同樣的事呢?我已經不是什麼嬰兒了,以後也不可能成為什麼高僧啊。我只是回到了老家的小鎮上,在一所公寓的五樓找了一個住下來的地方。就在我把行李都搬進住處後的第二天,大概是在下午,因為我說好了不在新房子裡吸菸,就來到陽臺上。剛低頭掏出了紫色的一次性打火機,就突如其來地被兩隻巨大的鷲鷹爪子抓住了雙肩。我就這樣晃晃悠悠,輕飄飄地飛上了天空。我竟然還從空中悠閒地俯瞰了整個小鎮。狹小的港口和圍繞著港口的群山,其間僅有的一點點土地被開發出來,星星點點地看得見人們在那裡蓋的房子、商店、郵局和醫院,感覺上很像在看谷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