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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破愛情

<h3>【零 一】</h3>

張知行起初萬萬沒有想到,他和杭州女孩潘娜的相遇,竟然徹底改變了自己以後的生活軌跡。

張知行剛剛步入中年,他的境遇和同齡人相比應當算是相當不錯的:三十五歲,大學學歷,國家機關的副處級幹部,住兩室一廳的單元房,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妻子,和一個正在讀小學的女兒……

不過細細推敲,這些條件都多少打了一些折扣:三十五歲,但外表差不多像四十來歲的人了;大學學歷,但這所大學並不怎麼著名而且還是分校;國家機關,但嚴格地說只是這家機關下屬的一個單位;副處級幹部,離真正的副處長當然還有很漫長的道路——至於那套單元房,地點偏遠、朝向不好、廁所漏水、門廳太小;至於妻子,兩人從三歲就混在一起混到現在也實在混不出什麼新的激情了;還有女兒的學習成績也不大好,放學回來總喊頭暈,張知行懷疑她的心臟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剛剛接到去杭州開會的通知時,張知行甚至還在猶豫到底去不去參加:會議本身並不重要,妻子最近身體又不大好,大量的家務勞動特別是女兒的學習都需要他親自來照料,特別是他這個級別的幹部參加這類一般性的會議通常不能乘飛機,乘火車也只能買硬臥,而他每次在硬臥車廂裡都很難得到真正意義上的睡眠——張知行已經是中年人了,他更多地追求舒適和安定。

還是當護士的妻子柯小玲鼓勵了他。

柯小玲的理由是充足的,也飽含著對丈夫的關心:你天天在機關裡坐得都快長毛了,現在正好是陽春三月,有這麼個機會,到江南水鄉去轉轉有什麼不好?你老這麼不愛動,將來肯定不會長壽!家裡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實在不行把我媽接來住兩天不得了?我的身體你不用擔心,我自己就是大夫……

張知行內心很感激妻子,同時也就決定了這次杭州之行。

臨別的晚上,張知行和妻子一起下廚房做了幾個他們倆都愛吃的菜,女兒喜歡吃的飲料和水果也早早地準備好了,一家三口團聚著吃了頓飯——張知行照例在吃飯時開啟電視看新聞聯播,並且一直把電視開到了他們每天上床睡覺的時間。

雖然即將遠行,但張知行在臨別之夜並沒有與妻子做愛——自從妻子在三年前的一次例行體檢中查出心臟方面的疾病之後,張知行從愛護妻子的身體出發,主動減少了夫妻同房的次數並且每次都小心翼翼,漸漸地這種小心翼翼的做愛使他失去了興趣,甚至反倒成為一種負擔了。

翌日的告別場景一點也不壯烈。張知行的工作性質雖然不常出差,但一年下來也有那麼七八次的樣子——他是個規範的男人,早就把這一行為納入了規範:一隻空皮箱常年放在床底下,三身換洗衣服可以從衣櫃中直接放入皮箱裡,進一次衛生間就可以把全部洗漱用品帶齊,再就是不要忘記帶上平時上班用的公文包,那裡面除了各種檔案材料之外,還包括他的各種證件、為應付緊急情況而預備的兩封空白介紹信、足以使他從祖國任何地方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返回北京的現金(按張知行的計算有一千元就足夠了),以及各種常用藥品等等。若干年以前,因原定出差的同事臨時生病,張知行在正常上班時被突然派往武漢出差,從此他在任何時候都整裝待發,隨時做好了出差的準備。——所以,對於這次早有準備的一週左右的短期外出,他和妻子都沒有太放在心上,妻子照例囑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身體,他也照例囑咐妻子在家裡不要過於勞累。女兒今天是值日生,興奮得天不亮就想往學校跑,甚至沒有心思與即將遠行的父親好好話別。

一路平安。

有一點出乎張知行預料的是,他乘坐的那次列車竟是全國鐵路系統的先進車組,車廂清潔,秩序良好,乘務員個個笑容滿面像他的親姐妹,上車以後送來的開水也是滾熱的,開啟被褥還透出一股好聞的肥皂味兒。這一切使得張知行心情愉快,竟然一覺睡到天亮。到他起床的時候,已經過了列車上的用水高峰,張知行覺得反正也是閒著,便跑到洗手間裡細細地梳洗了一番。等他走下火車時,煥然一新。

陽春三月。江南名城。天氣不錯心情也不錯。

一出站臺,他就遇到了前來接站的潘娜。

<h3>【零 二】</h3>

許多天以後,張知行的眼光老是閃耀著潘娜身上的那件紅顏色的短呢外套——是50年代流行的那種蘇聯少女的樣式。

張知行覺得自己早已過了那種一見漂亮女孩就心跳的年齡,何況按照現在通行的標準,潘娜也很難歸入到漂亮女孩的行列中去,她屬於那種比較豐滿的型別——但張知行卻仍然覺得她有一種古典的美,也不知是50年代、30年代,還是上個世紀的美,也不知是因為她那毛茸茸的眼睛、淡淡的酒窩,還是那似笑不笑的神態,總之在她身上有著某種使張知行怦然心動的東西。

潘娜所在的單位是這次會議的承辦單位,當她一大早就奉命舉著牌子站到車站的出站口時,心中想必充滿幽怨,以至當張知行微笑著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張知行知道自己所在的機關是這次會議的所有參加單位中級別最高的,或者可以說,他的到來將使這次會議無形中提高一個檔次——“中央的張處長親自到會,下面請張處長給我們講話!”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會議上的情景,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了自己的會議通知和介紹信,遞給面前的女孩。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潘娜知道張知行的身份後立刻變得熱情起來,開始還是那種公事公辦的熱情,後來就摻雜進一個未婚少女對中年男人的熱情——這是潘娜自己後來在信中告訴他的,那時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去賓館的車裡,潘娜告訴張知行她今天不到五點就起來了,她已經接了三撥代表,她現在困得都睜不開眼睛了,而她平時是每天七點半才起床、用二十分鐘時間做完早晨的一切事情、然後用十分鐘的時間跑步到單位、正好踩著鈴聲走進辦公室……說著說著,潘娜的眼睛輕輕地閉上了,她坐得離張知行很近,張知行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早晨的清新的好聞的味道。

當女孩喃喃地訴說著這些瑣碎的、不連貫的事情的時候,張知行就知道她在心裡並沒有完全把自己當作上級機關派來的代表,而是當作了可以信賴的、兄長般的朋友。這種信賴的產生有時需要久經考驗,有時可能突如其來——尤其對於年輕女孩們來說。至於這種信賴的後果……張知行沒有再想下去,他只是隱隱地覺得,他和這個女孩之間今後的關係將遠遠超出普通的工作關係,這種感覺在第二天下午會議組織的遊覽中就明白無誤地得到了證實。

當天上午的會議開幕式很成功,張知行也應邀在主席臺上做了十多分鐘的“指示”。他知道本機關的領導對這次會議很不重視,而且最近機關裡也沒有什麼新的“精神”,但他的一篇話講吓來,仍使與會代表感到精神振奮,並隱約覺得上級機關最近要有什麼大的舉措,而這次會議與這項舉措之間又有著某些神秘的聯絡——同時,當然也就對張知行本人刮目相看,甚至認為他的到來負有某種重大的使命——這也正是張知行所要追求的效果。

下午遊覽西湖,潘娜盡職盡責地陪伴在張知行旁邊,充當臨時導遊。張知行在大學裡學的是中文專業,中國曆代文人墨客歌詠西湖的名句裝了一肚子,此時卻一句也想不起來,倒有兩句不相干的詩詞不停地在腦中閃現,一句叫作“任是無情也動人”,一句叫作“未曾真個也銷魂”,自己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的。

潘娜落落大方地在他身旁指點江山,對他的稱呼也由“張處長”漸漸地變成了“老張”,有時走到崎嶇的小路上還有意無意地扶他一把,張知行心裡覺得十分受用,彷彿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他在大學裡也是女同學們追求的物件,他因為忠實於童年時代的女友(即他後來的妻子柯小玲),對所有這些追求都忍痛拒絕了,但卻並沒有拒絕這些女同學們對他所表示出來的種種親熱。

後來再細聽潘娜的講解,原來她對古典文學也有深刻研究。比如當她講到“直把杭州當汴州”時,張知行問:“小潘啊,你知道當杭州真的成了汴州的時候,又出現了哪些名句嗎?”潘娜連想都沒想,竟毫不費力地舉出了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和汪元量的“國母已無心聽政,書生空有淚千行”兩句。雖然這兩句詩跟西湖的關係都不大,但張知行覺得也難為她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能記住這些東西就算是有才的了,何況又有貌,你還要求她怎麼樣呢?一切都那麼自然而然,他們竟手挽手地並肩而行起來。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還稱得上是“發乎情止乎禮儀”,可惜張知行居然一反常態地放縱了自己的情感,在當天晚上就給潘娜寫下了第一封信。

<h3>【零 三】</h3>

在後來的日子裡,張知行不止一次地被迫回憶起這第一封信:開頭的稱謂到底是“小潘”、“潘娜”還是“小娜”?最後的結尾到底是“敬禮”、“握手”還是“想你”?——當初無關緊要的細節,後來都變得事關重大了。其實,張知行的這封信,只能算是對潘娜當天傍晚在西湖邊上談到的一些關於愛情和人生方面問題的答覆,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不用修改就可以原封不動地拿到任何一家青年雜誌上去發表——問題是假如潘娜不是一個年輕女孩呢?中央來的張處長有興趣與地方上的任何一位男同志一起討論愛情和人生問題嗎?

愛情問題是這樣產生的:

在西湖邊,張知行按照機關工作中上級與下級相識不久後問話的慣例,問過小潘的年齡、學歷、來機關幾年了、工作中有什麼困難、家裡姐妹幾個(如對方是男性通常則問兄弟幾個)、父母身體可好之後,又隨隨便便地問道:怎麼樣,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個人問題恐怕早就解決了吧?

像這樣的問題本來是可答可不答的,若是潘娜含羞一笑把話題引向別處,張處長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然而潘娜的回答卻是:哦,還沒有,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的戀愛觀有問題吧……這麼一來,就表示她很有興趣與張處長討論這個問題,而張知行也不僅有權利甚至有義務接著往下問——

怎麼,有什麼問題呢?

潘娜說,她在少女時代曾讀過一本書,說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個人,這個人神力無比,所向披靡,後來連上帝都覺得實在無法控制他了,便把他劈作兩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所以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開始尋找自己的另一半,企圖重新合成一個完整的人。茫茫人海,漫漫人生,潘娜一直按照這個要求從這個高度來尋找自己的終生伴侶,也就難怪她至今一無所獲了。

那你以後準備怎麼辦呢?張知行問。

找下去,找下去,一直找下去……潘娜喃喃著回答。

如果找不到呢?張知行停了一下,接著問。

那——那我就只有不結婚了……我總不能和另一個人的那一半去組成一個新的人吧?你說對嗎?

為什麼不能呢?雜交優勢嘛!——張知行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潘娜幽怨地看了張知行一眼,不再說話了。

張知行連忙嚴肅下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對這類問題也很有思考,只是如今年事漸高,工作又忙,才把這些沒要緊的都扔在了腦後——若是潘娜一定想知道他的看法,他可以好好想想,過一兩天以後再告訴她。

不要嘛,不要嘛,你現在就告訴我,現在……潘娜小聲嚷嚷起來,那種肆無忌憚的撒嬌的神態,使張知行想起了自己九歲的女兒。

這時,有幾個一起開會的代表也轉到這裡,都恭敬地喊“張處長”,張知行也不好過於冷落了他們,只得寒暄一番,最後大家一道轉了回來。

晚飯後回到房間,張知行幾次想找潘娜繼續下午的談話,又幾次強行剋制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不比往常,往常在北京他不過是大機關裡的小幹部,現在在這裡他差不多是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萬一要鬧出點風流韻事閒言碎語什麼的,那影響可就太壞了。

可是他又實在無法剋制住內心的衝動。他現在的妻子就是他初戀的情人,他們的關係是自然而然地發展起來的,他可以說根本就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戀愛,他甚至從未產生過現在這樣強烈的衝動……在屋裡如困獸般地轉了十幾圈之後,張知行決定把自己內心的感受記錄下來,他這樣做的目的起初只是為了自己的宣洩,並不準備真的拿給潘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