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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的孩子 ~Ⅰ~

“沒有,一點也沒。”

就這樣,猶如在七夕那天重逢的織女和牛郎,道聲:好久不見了。問聲:你好嗎?這麼寒暄著,我和死去的人摟著肩膀鑽過酒館的門簾。家家酒店都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燈,恰是掌燈時分,黃昏和夜晚之間的這段時間為好。夏天有螢火蟲在飛舞,涼凳擺了出來。遠方焰火高高升起,倒映在冥河之上,異常絢麗。

倘若真有這樣一座石橋,我首先要與清水爺爺見面。與身體健壯、聲音洪亮、面板粗糙黝黑、我一直思念的爺爺相會。儘管爺爺去世已經十八年了,但我要告訴他,像爺爺這樣英俊瀟灑的男人,至今我還只見過一位呢。

然後我要和杜克會面。硃紅欄杆的拱橋與杜克大概非常般配。杜克一定會英姿颯爽地飛奔而來,臉在我的腳上蹭來蹭去。杜克活著的時候身上臭臭的,不過現在大概散發著天國的芳香吧。

我還要把自殺的登枝喊到橋上來,因為我有話要跟她說。

還要和組長(高中時我們這麼稱呼班主任)阿齋見面。我要為他斟上燙熱的酒,對他說:“我的小說,真的變成書了喲。”阿齋一飲而盡,大概會笑容滿面地說:“我說得沒錯吧。”我們盡情暢飲,還唱起《荒城之月》。

我時常希望有那樣一座石橋。

<h3>俊英</h3>

關於動機的記憶模糊不清,或許是單純的突發奇想,我的第一次單身旅行,不知為何是到永平寺去坐禪。大約十年前,我果敢地突然逃學而去。因為孩提時代就喜歡寺院的氣氛,覺得能在寺院住宿一定不錯。這也許是對“禁慾主義”這個大抵與自己無緣的概念的憧憬。無論如何,對於當時的我來說,解脫和靜謐這類詞與頹廢和墮落同樣甘美。

於是,我認識了四位行腳僧。第一印象糟糕之極,他們簡直像體育教師一般。解脫也罷靜謐也罷,根本無從談起,我當時大為震驚。他們是用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怒斥人啊。我心想,怎麼會是這樣!但為時已晚。我按照指示把攜帶物品寄存好,然後在宣誓書(似的東西)上籤了字,便孤零零地站在空曠單調的空間裡,不知如何是好。

那裡的生活非常不可思議。四點前起床修行是一天的開始。天空漆黑一片,在那寒風刺骨快要凍成冰塊的走廊上朝夕誦經。不斷重複的打禪和靜坐、不斷飛來的怒罵聲以及清掃和縫紉等活兒。飲食也是重要的修行,所以要保持坐禪的姿勢,以特別的禮儀去用餐。無論哪種修行,在為數不少的參禪者中,我是最差的劣等生。

儘管如此,數日之後,漸漸開始習慣起來,在寺院中還交上了朋友(那是懸掛在洗手間裡的圓形除臭劑。粉紅和綠色這濃豔的色調在單調的世界裡格外醒目,我對來自世俗世界這個共同點有強烈的親近感),在經書中也發現了喜歡的短句,跟玩百人一首時遇上擅長的詩句一樣,我大聲朗讀那個部分(徒然活至百歲乃可恨之歲月也、可悲之歲月也)。隨後,與行腳僧們也成了好朋友。

木訥的巨漢道輝,動作漂亮的小個兒一隆(他總是十分冷靜,只有他從不怒斥人,所以我最喜歡他),還有急性子的天真。天真總訓斥我擦地板不夠用力,這人擦地板的功夫真是了得,那健壯的腿和腰超乎常人。只要一個個分別去觀察他們,便會發現大家其實都是好人。

我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的只有一個人,是一位叫俊英的戴眼鏡的行腳僧。從外貌看,俊英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一旦說起話來,認真勁兒比外貌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為何,我一見到他便愛發難,故意問些這樣的話:和尚就一定能上天堂嗎?這麼認真修行,可假如還是下了地獄,該如何是好?

若是菩薩的尊意,我心甘情願。我正期待著諸如此類的臺詞,卻見俊英滿臉困惑,反問我:你怎麼想呢?你認為我會上天堂嗎?那認真的眼神使人心頭一陣緊縮。

與其說是故意發難,不如說有些無地自容,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地獄。也許吧。”

結果立刻便後悔了,因為俊英用十分悲傷的眼神注視著我。當然,他不是因為我說了他要下地獄而悲傷。

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無法相信,這個人不是因為我,而是在為我悲傷。那是個極大的衝擊。

自那以後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凡去掃墓或是新年首次參拜神社寺廟,我必定祈禱許願:保佑俊英上天堂。

<h3>世上的善與美</h3>

我僅僅知道一本記錄了世上所有善與美的書。那是本安靜、樸素而純潔的書,而且充滿了深深的絕望。所以,每次閱讀《小毛驢和我》(希梅內斯著),我便由衷地感到輕鬆。因為它讓我想到:能安心地生活、安心地死去便足矣。

這裡有“傍晚的遊戲”、“無花果”、“自由”、“戀人”。有“孩子與水”、“麵包”、“友情”和“後院的樹木”。有“水井”、“杏果”、“夏天”、“小河”、“星期天”、“暴風雨”和“收穫葡萄”。還有“月亮”和“喜悅”。有“年幼的女孩”和“十月的下午”,有“古老的墓地”和“驚奇”,也有“清澈的夜晚”。既有“生孩子的犬媽媽”,也有“逃跑的公牛”,還有“白色的母馬”和“年老的驢”。有“神經錯亂”、“白痴之子”和“肺病的女兒”。既有“鐘樓”也有“死亡”,總而言之,是無所不有。

我總是想,我要是會繪畫該多好。繪畫把存在於那裡的東西原模原樣地畫出來就行,文章卻無法如此。

比如,畫一處風景時,角落裡開著一朵花,那是朵被人忽略、絲毫不起眼的落寞的小花,神聖潔白而又可愛。可是用文字來描述,閱讀之後誰都會被那朵小花吸引,儘管只是一瞬間,但是焦點集中到了小花上。神聖潔白可愛的小花等等,如此來描寫,就會感覺小花彷彿被賦予了某種特殊的意義。

若是繪畫就不同了。微小的東西可以保持原來微小的狀態。我時常向往這種近乎潔癖的乾乾淨淨。

如實描摹。

《小毛驢和我》是我所知的唯一一本用文字做到這一點的書。它不擴大不縮小,不濃縮也不稀釋,把世上所有的善與美都記錄下來。

那是靜靜地放飛心靈的人的視線,是隻有默默承受了絕望和孤獨的人才擁有的、像水一般透明安靜的視線。

儘管如此,這本書的主角小毛驢是一頭完美的動物。沒有慾望、溫和、純潔,像常人一樣會疲勞,稍稍有些悲哀。並不具有某種象徵,始終是一頭具象的毛驢。

我想,我要是也有一頭小毛驢該多好啊。小毛驢、後院、無花果樹、散步的小道、休憩的小丘,還有一眼小小的清涼的泉水。那樣的話便可以不寫小說,在“無限的、和平的、廣闊無垠”的黃昏世界裡,心情舒暢地生活起居。我喜歡善與美。

<h3>虛與實</h3>

紐瓦克這座小小的大學城中,那家小店面朝艾爾克頓大道。店名令人稍感羞澀,叫作“友善者”,它是城裡僅有的一家冰激凌冷飲店。

在那裡,我第一次知道還有西瓜奶昔這樣的飲料。那是自初夏開始,在整個夏季出售的色彩鮮豔(介乎深粉和紅色之間)的飲料。不過與這鮮豔的色彩相反,味道含糊不清、模稜兩可。那淡淡的甜味和瓜類特有的水分過多的清香,總覺得有點兒感傷,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於是整個夏天出入那裡,去喝西瓜奶昔。

獲得費米娜獎的《409拉德克里夫》,便是以那時的生活為原型創作的。獲獎後,最讓我吃驚的是周圍圍繞著這“原型”作出的反應。

在獲獎後的採訪中,與“父親對你有什麼影響”的提問一樣,總被問到“哪裡為止是虛構的,哪裡開始是非虛構的”。作者根本不可能知道這種事情。我相信所謂小說完全都是虛構的,儘管如此,無論怎樣徹頭徹尾地編排謊言,寫作這一行為本身,在經過作家內心的節點時,便不可避免地成了內心世界非虛構的事物。我認為這是顯而易見的。每當聽到什麼地方是虛構的之類的提問,我便暗想:這傢伙,腦子真夠笨的。

現在,我在東京,非常懷念“友善者”店內明亮的牆紙、斟滿西瓜奶昔的高腳杯,以及透過玻璃窗看見的艾爾克頓大道滿是塵土的夏日景象。雖說是回憶往事,但那早已是虛構的事情了。即便回想起自己把臂肘支在“友善者”的白餐桌上,手託著腮無所事事地用吸管吸著西瓜奶昔的側影,也感覺自己像與之無關的人。我剛把視線轉開,她便隨心所欲地站起來,開始獨自行動。我覺得這太有趣了,便想寫成小說。

說到了西瓜奶昔,順便也說一下乳酸菌飲料“可爾必思”。我從前便非常喜歡可爾必思,沒有可爾必思的夏天不像夏天。陰涼微暗的廚房,窗外,天空的顏色彷彿雷陣雨頃刻就要澆下來似的。院子裡的樹葉,關冰箱門時發出的聲音,光著腳在地板上啪嗒啪嗒走路的感覺。圍繞著可爾必思的這些光景,記憶中那兩手捧著大杯子神氣活現的小孩確實是從前的我,但無論如何又只能看作他人。

比如回憶起某件往事時,常會自言自語:是的是的,我那時也這麼小,有老鼠尾巴似的小辮子。然而一旦與記憶中的小孩四目相對,我便毛骨悚然。那孩子彷彿看到外星人似的,內心充滿戒備,而我則因為時間的連環變得七零八碎,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異乎尋常地喜歡這種迷失自我的瞬間特有的眩暈感。

這種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夾縫中,現實和非現實的倒錯,便是小說的能量所在。

<h3>靜坐在書屋的地板上</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