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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章 夫子氣魄

看著陳平安的笑容,裴錢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氣,接了毛筆,然後揚起腦袋,看了看這堵雪白牆壁,總覺得好可怕,於是視線不斷下移,最後緩緩蹲下身,她竟是打算在牆根那邊寫字?又沒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沒有一物降一物的崔東山在場,裴錢露怯到這個地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稀罕事了。

陳平安想起少年時的一件舊事,那是他和劉羨陽,還有小鼻涕蟲顧璨,一起去那座小廟用木炭寫字,劉羨陽和顧璨為了跟其它名字較勁,兩人為此想了無數法子,最後還是偷了一戶人家的梯子,一路飛奔扛著離開小鎮,過了石拱橋到那小廟,架起梯子,這才將三人的名字寫在了小廟牆壁上的最高處。是劉羨陽在騎龍巷一戶人家偷來的梯子,顧璨從自家偷的木炭,最後陳平安扶住梯子,劉羨陽寫得最大,顧璨不會寫字,還是陳平安幫他寫的,那個璨字,是陳平安跟鄰居稚圭討教來的,才知道怎麼寫。

於是陳平安笑著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來,然後蹲下身,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寫在最高處,一樣沒人看得見。”

裴錢手持毛筆,坐在陳平安脖子上,一手撓頭,久久不敢下筆,陳平安也不催促。

朱斂壞笑道“裴大女俠你就寫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得嘞,多應景,還實在。跟我送你那本遊俠演義小說上的江湖豪俠,砍殺了惡人之後,都要大呼一聲某某某在此,是一個道理。一定可以聲名遠播,名震江湖。說不定咱們到了青鸞國京城,人人見著你都要抱拳尊稱一聲裴女俠,豈不是一樁美談?”

裴錢轉過頭,皺著小臉,“朱斂你再這樣,再這樣,我就……哭給你看啊!”

陳平安抬腿踹了朱斂一腳,笑罵道“為老不尊,就知道欺負裴錢。”

朱斂哈哈大笑,點頭道“少爺話,老奴就放她一馬,這傢伙每次吃得肚兒滾圓還挑三揀四,老奴氣不過。”

石柔有些受不了這一老一小。

比如之前偶爾離開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過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狂吠他們陌生人,這個叫裴錢的丫頭,就會手持行山杖,飛奔過去就是一通瘋魔劍法,塵土飛揚,人比狗跑得還快。

老色胚朱斂會無聊到幫著小女孩攔路堵截,截下夾尾巴趴地的土狗後,裴錢蹲著按住狗頭,瞪眼問道“小老弟,怎麼回事?還兇不兇了?快跟裴女俠道歉,不然打你狗頭啊……”

然後村民和孩童看見了,罵罵咧咧跑來,陳平安帶頭腳底抹油,一行人就開始跟著跑路。

石柔不明白,這有意思嗎?

但是那個平時挺正兒八經一人的陳平安,似乎還……跑得很歡快?

不提裴錢那個孩子,你們一個崔大魔頭的先生,一個遠遊境武夫大宗師,不害臊啊?

還有在河邊路上遇見只大白鵝,老色胚就慫恿裴錢去過過招,結果裴錢給追得哇哇叫,屁股被啄了好多下,滿頭大汗跑到陳平安身邊,感慨一句太厲害了,根本打不過。陳平安那會兒笑得可不比朱斂少。

石柔一直覺得自己跟這三人,格格不入。

甚至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東山身邊,會更好?

這會兒裴錢總算開始提筆寫字,只是牆壁題字與紙上抄書是兩回事,第一筆,那一橫就歪歪扭扭了,裴錢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苦兮兮咬著牙,寫完四個字,“天地合氣”,只是寫了半句話後,她身體微微後仰,怎麼看怎麼滑稽,簡直就沒有平時抄書一半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斂,就知道這個老廚子在偷著樂呵,取笑她的下筆只有鬼沒有神。

裴錢猶猶豫豫,乾脆就將那半句話晾在一邊。

筆鋒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遊”。

收功!

裴錢覺得還算滿意,字還是不咋的,可內容好嘛。

不愧是師徒,當初陳平安在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的莊子,瀑布後邊的石崖上,一樣是這麼個蹩腳路數。

陳平安也沒有強求裴錢多寫些什麼,把她放下,對朱斂說道“你也寫點?”

朱斂搓搓手,笑呵呵道“還是算了吧,這都多少年沒提筆了,肯定手生筆澀,貽笑大方。”

陳平安還是將毛筆遞給朱斂。

朱斂不是什麼扭捏人,接了筆就不拖泥帶水,一手負後,一手持筆蘸墨,在心中醞釀。

見過了小女孩的“筆力”,其實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再有石柔,都對朱斂不抱希望,而且佝僂老人自稱“老奴”,便是豪閥出門的奴僕,曉得丁點兒文章事,粗通筆墨,又能好到哪裡去?

陳平安卻知道朱斂的底細。

在藕花福地,朱斂在徹底瘋之前,被譽為“朱斂貴公子,羞煞謫仙人”。

朱斂寫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詩篇,以草書寫就,字數不多,百餘字,內容字字珠璣,至於牆上字,行雲流水得更是令人驚愕。

廟祝是識貨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嶽,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妙至巔峰,已然出神入化,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書壇巨匠……”

朱斂多淡墨枯筆,故而蘸墨極少,氣韻銜接緊密,堪稱一氣呵成。

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認……一個老色胚能夠寫出這麼好的字,實在是天理難容!

朱斂將毛筆遞還給陳平安,“少爺,老奴斗膽拋磚引玉了,莫要笑話。”

陳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斂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上架?

河伯祠廟三人果然滿是期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