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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那夥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麼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裡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夥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囉的馬賊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於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麼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洞府境的體魄,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就只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

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最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伙吃飯。

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麼等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乾乾淨淨。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只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乾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飯,陳平安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麼瀟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結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傑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強顏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並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後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後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痴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裡邊的先後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閒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遊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於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後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吶……”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後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蹟,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硃紅崖刻,“古壁彩虯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鍊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並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汙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

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蹟,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