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道“老嬤嬤,我這會兒酒量不差的,今兒高興,多喝點,大不了喝醉了,倒頭就睡。”
老嫗一邊給陳平安碗裡倒酒,一邊依舊唸叨道“酒量再好,還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好,那我喝慢點,聽老嬤嬤的。”
陳平安大致說了自己的遠遊歷程,說離開彩衣國去了梳水國,然後就乘坐仙家渡船,沿著那條走龍道,去了老龍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懸山,沒有直接回寶瓶洲,而是先去了桐葉洲,再回到老龍城,去了趟青鸞國後,才回的家鄉。其中劍氣長城與書簡湖,陳平安猶豫之後,就沒有提及。在這期間,揀選一些趣聞趣事說給他們聽,楊晃和婦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頭山頭的楊晃,更知道跨洲遠遊的不易,至於老嫗,可能不管陳平安是說那大千世界的無奇不有,還是市井小巷的雞毛蒜皮,她都愛聽。
這一晚陳平安喝了足足兩斤多酒,不算少喝,這次還是他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裡。
第二天陳平安多是陪著老嬤嬤曬太陽,閒聊。本該第三天就該動身啟程的陳平安,又給老嬤嬤極力挽留,多待了一天。
拂曉時分,秋雨綿綿。
陳平安又戴上斗笠,在古宅門口與三人告別。
拗不過老嬤嬤說秋雨瞅著小,其實也傷身子,一定要陳平安披上青蓑衣,陳平安便只好穿上,至於那枚當年洩露“劍仙”身份的養劍葫,自然是給老嫗裝滿了自釀酒水。
離別之前,老嬤嬤又站在屋簷下,握住陳平安的手,“別嫌老嬤嬤話多嘴碎,以後就不願意來了。”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會,我好酒又嘴饞,老嬤嬤你是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這兒的酒菜。”
老嬤嬤低頭抹淚,“這就好,這就好。”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輕聲告辭,緩緩離去。
走出去一段距離後,年輕劍客驀然之間,轉過身,倒退而行,與老嬤嬤和那對夫婦揮手作別。
老嬤嬤喊道“陳公子,下次可別忘了,記得帶上那位寧姑娘,一起來這兒做客!”
陳平安微微臉紅,高聲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輕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老嫗感傷不已,楊晃擔心她耐不住這陣秋雨寒氣,就讓老嫗先回去,老嫗等到徹底看不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這才返回宅子。
婦人鶯鶯嗓音輕柔,輕輕喊了一聲“夫君?”
然後她便有些羞愧,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鶯鶯俗氣市儈。”
她心中那個念頭,隨即煙消雲散,喃喃道“哪裡好讓陳公子分心這些瑣事,夫君做得好,半點不提。我們確實不該如此人心不足的。”
楊晃握住她的一隻手,笑道“你也是為我好。”
婦人突然心情好了起來,笑道“夫君,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對吧?”
楊晃說道“別的好人,我不敢確定,但是我希望陳平安一定如此。”
婦人鶯鶯嫣然一笑,“突然覺得陳公子只是來家中做客喝酒,就很開心了。”
楊晃嗯了一聲,感慨道“入秋時節,卻如沐春風。”
雨幕中。
陳平安稍稍繞路,來到了一座綵衣國朝廷新晉納入山水譜牒的山神廟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時節,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廢墟上建造出來的山神廟,便沒有什麼香客。
陳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過門檻。
不再刻意遮掩拳意與氣機。
本地山神立即以現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披甲武將,從彩繪神像當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禮道“小神拜見仙師。”
陳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擾,我來此就是想要問一問,附近一帶的仙家山頭,可有修士覬覦那棟宅子的靈氣。”
既不是綵衣國官話,也不是寶瓶洲雅言,而是用的大驪官話。
如今熟稔大驪官話,是所有寶瓶洲中部山水神只必須該有的,山神笑容尷尬,正要醞釀一番得體的措辭,不曾想那個氣象嚇人的年輕劍仙,已經重新戴上斗笠,“那就有勞山神老爺照拂一二。”
這尊山神只覺得鬼關門打了個轉兒,立即沉聲道“不敢說什麼照拂,仙師只管放心,小神與楊晃夫婦可謂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小神心裡有數。”
陳平安抱拳離去前,笑著提醒道“就當我沒來過。”
這位被綵衣國朝廷正統敕封,負責坐鎮這塊風水寶地的新山神,趕緊點頭,心中瞭然。
如果不夠聰明,光靠生前功勳和死後陰德,是沒本事爭搶到這塊香餑餑的,神只統轄一地山水,實則與官場攀爬無異。
陳平安離開山神廟。
山神在大殿內緩緩徘徊,最後打定主意,那棟宅子以後就不去招惹了,靈氣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陳平安去了綵衣國胭脂郡,在城門那邊遞交關牒,是一份讓魏檗弄來的嶄新戶籍譜牒,當然還是大驪龍泉郡人氏。
一路詢問,總算問出了漁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
是一條唯有雨聲的靜謐小巷。
陳平安叩響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