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陳平安搖搖頭,“我沒那份心氣了,也沒理由這麼做。”

水神本就沒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談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遺憾,舉起酒壺,“那就只飲酒。”

陳平安跟著舉起酒壺,酒是好酒,應該挺貴的,就想著儘量少喝點,就當是換著法子掙錢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所以陳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辭,繡花江水神親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門口”。

眼見著陳平安抱拳告別,然後背後長劍鏗鏘出鞘,一人一劍,御風升空,逍遙遠去雲海中。

雖然來的時候,已經透過水幕神通領略過這份劍仙風采,可當繡花江水神如今近距離親眼相見,難免還是有些震驚。

陳平安落在紅燭鎮外,徒步走入其中,路過那座驛館,駐足凝望片刻,這才繼續前行,先還遠遠看了敷水灣,然後去了趟與觀山街十字相錯的觀水街,找到了那家書鋪,竟然還真給他見著了那位掌櫃,一襲墨色長衫,手持摺扇,坐在小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一把玲瓏小巧的精緻茶壺,悠悠喝茶,哼著小曲兒,以摺疊起來的扇子拍打膝蓋,至於書鋪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還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相貌英俊的年輕掌櫃,睜眼都不願意,懶洋洋道“店內書籍,價格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情我願,全憑眼力。”

陳平安當年在這裡掏錢,幫本李槐買了本看似刊印沒幾年的《大水斷崖》,九兩二錢,結果其實是本老書,裡邊竟然有文靈精魅孕育而生,李槐這小子,真是走哪兒都有狗屎運。

在地龍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實陳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隻冪籬泥女俑,因為看手工樣式,極有可能,與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揚波所說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後那個一身劍意遮掩得不夠妥當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陳平安也會想法子收入囊中。至於那塊神水國御製松煙墨,當時陳平安是真沒那麼多神仙錢買下,準備回到落魄山後,與當年曾是神水國山嶽正神的魏檗問一問,是否值得購買入手。

不過這不是陳平安來此的緣由,事實上這位衝澹江水中精怪化為人形的年輕掌櫃,如今已經一步登天,從一頭出水登岸悠遊人間市井的山澤精怪,高升為了大驪朝廷敕封的衝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這還是大驪自立國以來衝澹江的任正統水神,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鯉魚跳龍門”了。

與繡花江水神一樣,如今都算是鄰居,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點山水距離,不過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陳平安倒也不會刻意拉攏,沒有必要,也沒有用處,但是路過了,主動打聲招呼,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落魄時,一定要把自己當回事,跡後,一定要把他人當回事。

這些個在泥瓶巷泥濘裡就能找到的道理,總歸不能走路遠了,登山漸高,便說忘就忘。

陳平安挑了幾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貴書籍,突然轉頭問道“掌櫃的,如果我將你書鋪的書給包圓了買下,能打幾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輕掌櫃睜開眼,沒好氣道“我就靠這間小店鋪歇腳吃飯的,你全買了,我拿著一麻袋銀子能做什麼?去敷水灣喝花酒嗎?就憑我這副皮囊,誰佔誰的便宜還說不準呢,你說打幾折?十一折,十二折,你買不買?!”

陳平安點頭笑道“我買。”

年輕掌櫃將手中茶壺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聲開啟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微笑道“不賣!”

陳平安只得作罷,付了三十多兩銀子,買下那幾部古書。

銀子到手,掌櫃笑眯眯將陳平安送到鋪子門口,“歡迎客人再來。”

陳平安一看他臉色,就知道自己買虧了。

————

在陳平安離開觀水街後,掌櫃坐回椅子閉眼片刻,起身關了鋪子,去往一處江畔。

紅燭鎮是龍泉郡附近的一處商貿樞紐重地,繡花、玉液和衝澹三江匯流之地,如今朝廷大興土木,處處塵土飛揚,十分喧囂,不出意外的話,紅燭鎮不但被劃入了龍泉郡,而且很快就會升為一個新縣的縣府所在,而龍泉郡也即將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場也忙,尤其是披雲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只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邊湊,需知山水神只可不止是靠著一座祠廟一尊金身就能坐鎮山頭,從來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師、朝廷官員和江湖人士,以及由此不斷延伸出來的人脈枝蔓,所以說以當下披雲山和龍泉郡城作為山上山下兩大中心的大驪新州,迅猛崛起,已是勢不可擋。

黑衣年輕人來到江畔後,使了個障眼法,走入水中後,在江水最“柔”的繡花江內,閒庭信步。

三條江水,水性迥異,繡花江之水,柔和綿長,靈氣最為充沛,衝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與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無常,靈氣分佈多寡懸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為風水寶地。別小看這一點,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結茅之地的金丹地仙,湊巧想要在三條江水當中揀選一處,自然會選擇擔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這就叫萬金難買小洞天。

繡花江是同僚轄境,除非是拜訪水府,不然照理說他這屬於越界,只不過負責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見著了黑衣江神,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個個上前套近乎,這倒不是這位新任衝澹江水神好說話,而是故意噁心人罷了,黑衣水神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沒怎麼惡臉相向,反正言語不多,只說自己要去那座兩條支流交匯處的饅頭山,等到他離遠了又不至於太遠,那幫披掛甲冑、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個個鬨然大笑起來,言語無忌,多是譏諷這位昔年精怪的德不配位,靠著傍大腿歪路子,才僥倖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著生前、死後一樁樁功勳才坐穩位置的繡花江水神老爺,一條搖尾乞憐的鯉魚,算個什麼玩意兒。

黑衣水神來到那座位於江心孤島的土地廟,玉液江和繡花江的蝦兵蟹將,都不待見此處,岸上的郡縣城隍爺,更是不願搭理,饅頭山這個在一國山水譜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爺,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小祠廟依舊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愛這裡燒香,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禮敬,太費勁,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靈祠廟眾多,求誰不是求,再說了哪個品秩神位不比這小小土地公更高?

黑衣年輕人跨過門檻,一個五短身材的邋遢漢子坐在神臺上,一個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在那隻老舊的黃銅香爐裡鬼哭狼嚎,一屁股坐在香爐之中,雙手使勁拍打,滿身香灰,大聲訴苦,夾雜著幾句對自家主人不爭氣不上進的埋怨。黑衣江神對此見怪不怪,一座土地祠廟能夠誕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這個朱衣童子膽大包天,從來沒有尊卑,沒事情還喜好出門四處逛蕩,給城隍廟那邊的同行欺負了,就回去把氣撒在主人頭上,口頭禪是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香爐投胎,更是當地一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駕光臨,那漢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倒是那個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趕緊跳起身,雙手趴在香爐邊緣,大聲道“江神老爺,今兒怎麼想起咱們兩可憐蟲來啦,坐坐坐,別客氣,就當是回自己家了,地兒小,香火差,連個果盤和一杯熱茶都沒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爺了,罪過罪過……

漢子一巴掌按下,將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它繼續聒噪煩人。

黑衣江神從大老遠的牆角那邊搬來一條破爛椅子,坐下後,瞥了眼香爐裡探頭探腦的小傢伙,笑問道“這麼大事,都沒跟相依為命的小傢伙說一聲?”

漢子面無表情道“不是什麼都還沒定嘛,說個屁。”

黑衣江神掏出摺扇,輕輕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別,你倒是沉得住氣。”

這漢子坐了好幾百年冷板凳,從來升官無望,顯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麼都該混到一個縣城隍了,許多當年的舊識,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沒事就趴在祠廟屋頂呆,眼巴巴等著天上掉餡餅砸在頭上。漢子神色淡然來了一句“這麼多年來,吃屎都沒一口熱乎的,老子都沒說什麼,還差這幾天?”

這種話,擱誰聽了會心裡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爺頭上?就這小破廟,接下來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它就該跑去把所有山神廟、江神廟和城隍廟,都敬香一遍了。它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只要不用給人趕出祠廟,害它扛著那個香爐四處顛簸,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幾處城隍廟,私底下都在傳訊息,說龍泉郡升州之後,上上下下,大小神只,都要重新梳理一遍。這次它連磕頭的苦肉計都用上了,自家老爺仍是不肯挪窩,去參加那場北嶽大神舉辦的夜遊宴,這不最近都說饅頭山要完蛋了。害得它現在每天提心吊膽,恨不得跟自家老爺同歸於盡,然後下輩子爭取都投個好胎。

黑衣江神無奈道“別人不說,你不鳥他們也就罷了,可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說是患難之交,不過分吧?我祠廟建成那天,你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