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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個朱斂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餘’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只,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後,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裡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牆,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遊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為然,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舍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後,陳平安重新開始收拾行李。

神仙錢一事,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三十顆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動這筆錢,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顆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併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寶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看看能否修復,在那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線,但是面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麵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餘。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她應該就在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6沉的一筆交換,當然6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麼都不會推脫,以後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於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還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的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寶瓶洲的道門女冠,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還有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陳平安感到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著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遊的行李,長撥出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象,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謫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