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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見我崔東山

竺泉沉默許久,然後開口就是打趣“不是還差了一境嗎?真當自己是御風境武夫了?”

腳下沒了那把劍仙的陳平安輕輕跺腳,雲海凝如實質,就像白玉石板,仙家術法,確實玄妙,微笑道“謝了。”

竺泉笑道“說出來之後,心裡邊可有痛快一些?”

陳平安抱住後腦勺,“好多了。”

竺泉搖搖頭,“說幾句話,吐掉幾口濁氣,無法真正頂事,你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壓垮的,一個人的精氣神,不是拳意,不是錘鍊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後一拳揮出就可以天崩地裂,長長久久的精神氣,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話,我一個外人,哪怕是說些我覺得是好話的,其實還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就像這次追殺高承,換成是我竺泉,假設與你一般修為一般境地,早死了幾十次了。”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所以我會仰慕竺宗主,大道艱辛,走得坦蕩。”

沒有幾個站在山巔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經盡心盡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我錯了,我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隻手,大手一揮,“馬屁話少來,我這兒沒幾套廊填本神女圖可以送你。”

陳平安笑道“我躺會兒,竺宗主別覺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沒有一壺酒擺平不了的竺泉。”

陳平安剛要從咫尺物當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須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竺泉自幼生長山上,裝不來市井老百姓,這輩子就跟家門口鬼蜮谷的骨頭架子們耗上了,更無鄉愁!”

陳平安有些為難,咫尺物當中的仙家釀酒可不多,就竺泉這種討酒喝的氣派和花樣,真遭不住她幾次伸手。

可酒還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拿了三壺根腳不同的仙釀,有老龍城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有書簡湖的紫騮汗,一壺一壺輕輕拋過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兩壺,放於袖中乾坤,有些難為情,“有點多了,哪裡好意思。”

陳平安躺在彷彿玉石板的雲海上,就像當年躺在山崖書院崔東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鄉,但也似家鄉。

離開骸骨灘這一路,確實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旁邊,將黑衣小姑娘輕輕放在身邊,輕輕拂袖,讓天上罡風如水遇砥柱,繞過小姑娘,她依舊睡得香甜,無慮方能無憂。

竺泉喝著酒,憂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說法,如果萬一高承心知必死,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著京觀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爛不說,骸骨灘也差不多要毀了,搖曳河水運必然跟著牽連,加上鬼蜮谷的陰煞之氣,往上游一直蔓延過去,那些個國家千萬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個‘打他個翻天地覆’。”

陳平安說道“不是萬一,是一萬。”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陳平安緩緩道“竺宗主知道壁畫城每天的人流、奈何關集市的百姓、骸骨灘的門派數量嗎?知道搖曳河上游數國的人口嗎?”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做啥,我真顧不上,又要烏龜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當宗主,很累的。”

陳平安說道“我在路過骸骨灘沿途的時候,就見過,算過,打聽過,在書上翻過。所以我知道。”

竺泉無奈道“陳平安,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陳平安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離開木衣山後,我看誰都是高承,到了隨駕城鬼宅後,我看誰都是陳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為何要來北俱蘆洲,這兒可是喜歡打生打死的地方,你這麼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來。而且你跑路的手段還是太少了,底子還是那純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著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間拉開一段距離,可是不說我們這些上五境,地仙練氣士,哪個不是能夠一股氣跑上幾千里路的崽兒。你一旦無法近身,迅分出勝負生死,會被耗死的。”

竺泉一拍腦袋,“算了,當我沒說。怪胎一個。”

穿著個法袍,還他孃的一穿就是兩件,掛著個養劍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飛劍,而且又他孃的是兩把。

既可以假裝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裝劍修,還可以有事沒事假裝四境五境武夫,花樣百出,處處障眼法,一旦廝殺搏命,可不就是驟然近身,一拳亂拳打死老師傅,外加方寸符和遞出幾劍,尋常金丹,還真扛不住陳平安這三板斧。加上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點手癢癢了,渡船上一位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陳平安怎麼就跟小娘們撓癢癢似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其實還沒躋身金身境,雖然在隨駕城天劫雲海當中,損失慘重,我幾乎所有好的符籙都用光了,但是淬鍊體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鄉竹樓還要好,畢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難免還是清楚,對方不會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點,不會像自己深陷天劫雲海當中,真的會死。可哪怕如此,距離打破金身境瓶頸,還是差了兩點意思,一點是尚無結成英雄膽,一點是由於學拳駁雜,我貪多嚼不爛,難免導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終沒能達到春雷炸響、一拳開山那兩種殊途同歸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這都還是六境武夫?!”

陳平安點點頭。

竺泉氣笑道“那咱們北俱蘆洲的七境武夫怎麼不都去死啊?”

陳平安想了想,“不能這麼說,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巔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這傢伙連我這種人都聽說過,咋的,你這都能認識?”

陳平安嗯了一聲,坐起身,“在劍氣長城上,我連輸了他三場架。”

竺泉瞪大眼睛。

這次輪到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是有點丟人。”

陳平安很快眼神堅毅,面帶笑意,雲風拂面,兩袖留清風,“沒關係,武學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開兩境距離,只要在一境之差之內,這輩子就有希望贏回來!”

竺泉知道他誤會了自己。世間年輕武夫,有幾人能夠讓曹慈陪著連打三場?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願意與誰多下幾局?那個欺師滅祖的崔瀺而已。當然,更厲害的,還是能夠讓白帝城城主主動離開城中、主動邀請手談的讀書人,齊靜春。文聖一脈,確實人少,但是個個厲害。齊靜春當初扛下那場驚世駭俗的大劫難,由於骸骨灘位於北俱蘆洲最南,而大驪又是寶瓶洲最北,當時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說那練劍極晚、劍氣極長、毀人無數的劍修,據說訪仙海外,遠離人間……當年左右曾經出現過北俱蘆洲版圖附近的海外,當時接連去了四位劍仙,但是後邊三位問劍之後,結果人人沉默,唯獨那個率先趕去攔截的玉璞境劍仙,身為一洲殺力最為出眾的玉璞境劍修之一,返回之後,就直接放話給整座北俱蘆洲,嚷嚷了一句,“玉璞境別去了啊,仙人起步!”

關於文聖一脈弟子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比起亞聖一脈的人才濟濟、蔚為壯觀,已經幾乎算是斷了香火的文聖一脈,弟子人少,故事卻多。而北俱蘆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對文聖一脈最具好感的一個洲了。

道理很簡單,能打。竺泉尤其仰慕那個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氣,嘖嘖嘖,比北俱蘆洲還俱蘆洲,豪傑啊,聽說模樣還周正,瞧著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個能打,打得北俱蘆洲的劍仙都覺得這等人物,沒生在俱蘆洲,還那麼性情孤僻,不喜歡人間,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劍術。

竺泉呵呵笑著,抹了把嘴,若是能見上一面,得勁。

至於身邊這小子誤會就誤會了,覺得她是笑話他連輸三場很沒面子,隨他去。

等會兒!

竺泉僵硬轉頭,凶神惡煞道“陳平安,你說誰是你大師兄?!齊先生到底是哪個齊先生?!”

他孃的一開始她被這小子氣勢有些鎮住了,一個十境武夫欠人情,學生弟子是元嬰什麼的,又有一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半個師父,還是那十境巔峰武夫,已經讓她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加上更多還是擔心這小子心境會當場崩碎,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了,竺泉怒問道“左右怎麼就是你大師兄了?!”

白衣書生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說啥?喝酒說醉話呢?”

竺泉站起身,滿臉笑意,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小聲道“打個商量,回頭讓你那師兄的,嗯,就是那個用劍的,來我木衣山做客?就說有人想要請他喝酒,若是不願上岸來我木衣山,沒關係,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頭你陳平安牽線搭橋,幫忙約個地兒,我然後請龐山嶺隨行,我站在他身邊,讓龐老兒執筆,給咱倆畫一幅畫,哎呦喂,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就別說出口啊。

竺泉怒了,“別跟我裝傻啊!就一句話,行還是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