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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 橫著走

李寶瓶抬起雙手,分別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們走趟鰲頭山?”

李寶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埋怨道“讀書人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們攙扶不住,好心辦壞事。”

李寶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後她以拳擊掌,說道“那我得換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實當年遇到大哥李希聖,就說過她已經不用講究穿紅衣裳的家規了。

只不過李寶瓶後來也一直沒想著換,有些習慣,改了就會一直不習慣。

驪珠洞天土生土長的孩子,原本對於離鄉一事,最無感觸,反正一輩子都會在那麼個地方打轉,都談不上認不認命,祖祖輩輩都是如此,生在那邊,好像走完了一輩子,走了,走得也不遠,家家戶戶清明上墳,肥肉一塊,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隻白瓷盤子裡,老人青壯孩子,至多一個時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墳頭走完,若有山間道路的相逢,長輩們相互笑言幾句,孩子們還會嬉笑打鬧一番。到了每處墳頭,長輩與自家孩子唸叨一句,墳裡頭躺著什麼輩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乾脆說也不說了,放下盤子,拿石子一壓紅紙,敬完香,隨便唸叨幾句,許多窮人家的青壯男子,都懶得與祖宗們求個保佑財什麼,反正年年求,年年窮,求了沒用,拿起盤子,催促著孩子趕緊磕完頭,就帶著孩子去下一處。若是遇到了清明時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濘,路難走不說,說不得還要攔著孩子在墳頭那邊下跪磕頭,髒了衣服褲子,家裡婆娘清洗起來也是個麻煩。

曾經孩子們心目中的最遠離別,是阿爺阿爹去了小鎮外邊的龍窯燒瓷,或是去山裡砍柴燒炭,不常見面。近一些的,是阿孃去福祿街、桃葉巷的大戶人家當廚娘、繡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學塾下課,與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煙與白天道別,是晚上家裡油燈一黑,與一天告別。

生老病死,都在家鄉。參加過一場場紅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參加完最後一場,一個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墜地,落地生根,成為一處福地,大門一開,從此離散就開始多了。

小鎮老人還好,至多是經不起家中晚輩的鼓動攛掇,賣了祖宅,得了大筆銀子,搬去了州城那邊安家。有了本錢的年輕男子,攤上了祖墳冒青煙的好時候,要麼開始做買賣,出遠門,酒桌上,要麼不著家,呼朋喚友喝花酒,成群結伴賭桌上,本就不知道怎麼掙錢,反正金山銀山,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花錢,哪裡需要別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約莫二十年,一代人,本來以為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好像一夜之間,就給糟踐沒了,原本世代相傳的燒窯功夫,也早就荒廢,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還給了當年的龍窯老師傅。以前大家都窮,過慣了苦日子,不覺得有什麼遭罪的,反正街坊鄰里,總會有更窮的人,莊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龍窯燒造出了紕漏,或是窯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窮得揭不開鍋,需要與親戚鄰居借米過活。可等到享過了福,再真切曉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讓人尤為難受。

很多時候,一口龍窯燒出來的瓷器好壞,只要匣缽進了窯爐,真就得聽天由命,經驗再老道的老師傅,再小心盯著窯口火候,一樣不敢保證成色優劣,和最終成器的數量,所以才會有那句老話,“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鄉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陳平安下意識要去拿酒壺,才現腰間並無懸掛養劍葫。

李寶瓶好奇問道“小師叔這會兒怎麼沒背劍,先前仰頭瞧見小師叔去了功德林那邊,好像背了把劍,雖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認出是小師叔了。遊歷劍氣長城,聽茅先生私底下說過,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劍分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劍氣長城,茅先生不太敢確定,李槐說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師叔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是被小師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劍尖,再煉化為一把長劍,就是先前揹著的那把,只不過小師叔這會兒,其實真身不在此地,還在參加另外一場比較重要的議事,就沒有背劍在身。至於小師叔現在是怎麼回事,迷糊著呢。”

不是飛昇境修士,休想隨意窺探陳平安的心聲。

陳平安笑道“如果換成我是茅師兄,就拿幾個書上難題考校李槐,等到這傢伙答不出來,再來一句,用腦子想事情還不如屁股啊?”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茅先生就是這麼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無所謂的。”

然後李寶瓶說道“小師叔沒有背劍也好,不然坐著礙事,那就得摘下來,橫劍在膝,可是這麼一來,釣魚就麻煩了,總不能時時刻刻拿在手裡,可把劍放在腳邊吧,更不像話。”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那個熟悉的小寶瓶。

她總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問題。

很多外人極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個“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卻有很多個“啊?”

當年遠遊路上,小寶瓶曾經問他,天上只有一個真月亮,那麼人間總共有多少個假月亮,河裡,井裡,水缸裡,都得算上。

陳平安只好說不知道。小寶瓶就追著問小師叔什麼時候才知道答案。答案當然還是不知道。

有次陳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後小寶瓶就指著不遠處的河水,說一條可長可長的河水裡邊,上中下游分別站著個人,他們三個總共能夠從水裡瞧見幾個月亮,小師叔這總該知道吧。

陳平安當時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沒能給出答案。紅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雙臂環胸,搖頭嘆氣。小師叔笨是笨了點,可他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小師叔,又有什麼辦法呢。

陳平安其實一直有留心兩邊的動靜。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一撥釣客,是山下的豪閥子弟,另外一撥是山上修道的譜牒仙師。

兩撥人,朋友相互間閒談交流,也沒什麼顧忌,所談之事,不涉機密,所以都沒有像陳平安和李寶瓶這般始終心聲言語。

能夠被家族長輩、山上祖師帶來此地,身份肯定都不會簡單,都是華族高門的傑出弟子,或是大宗門的祖師嫡傳。

如今在這,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難多了。

先前李寶瓶沒有出現的時候,雙方明顯對陳平安都沒什麼興趣,多半是將這個誤沒資格參加議事的釣客,當做了某位不算特別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個離開祖師身邊的宗門子弟了。

透過那些不怕旁人偷聽的閒談,陳平安大致確定了雙方身份。

左手邊,皚皚洲的密雲謝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來自這三個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閥。

比如那謝氏,除了世代簪纓,其實也很有錢,只是因為有個富甲天下的劉氏,才顯得不那麼矚目。

記得宋雨燒老前輩說過,他這輩子的遺憾之一,就是沒去過流霞洲的渝州,因為聽說那邊的火鍋,天下第一。

不過宋老前輩卻又說,沒去過也好,真去過了渝州,萬一回了家鄉,再吃任何火鍋都沒個滋味,豈不是糟心。那就乾脆不去渝州了,留個念想。

所以陳平安對渝州這個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這些出身名門的年輕男女,擺了長條小矮几,放滿了靈氣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鋪了涼蓆,有侍女幫著架爐煮茶,還有貴公子斜臥持杯,喝酒吟誦詩篇的,反正什麼事情都做,就是沒想著好好釣魚。

右手邊,有那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看樣子她不會過百歲,是位氣象不俗的金丹劍修。

據說山門有那龍鬚雲的異象,垂若瀑布似龍鬚。還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虛幻在岸的神仙道場,十分奇異。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見,亦是湖中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