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有個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張竹蓆上邊無聊翻滾,麻溜兒起身後,走到手持旱菸杆的女子身邊,豎起手掌,輕聲問道“先秀祖師,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阿良?”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我不認識什麼阿良!”
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會一聽說名字,就立即說自己不認識他。”
陳平安還真就無法反駁這個道理。
少女坐起身,問道“姓甚名甚,若有誤會,趕緊說清楚了,別學那個阿良。”
不分什麼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其實天下修士無非三種,第一種,比如跟符籙於玄、火龍真人切磋過道法,與蘇子、柳七有過詩詞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過青神酒,或是與傅噤在彩雲間下過棋……打鐵還需自身硬,這種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個山頭的開山祖師。越年輕,底氣越足。比如劍修左右,武夫曹慈。
第二種,既有大祖蔭,好師承,自身資質也好,大道可期,登頂有望。比如文廟元雱,白帝城顧璨。
最末流的,就是隻能靠宗門名號扯虎皮了。
陳平安一時間有些為難,怎麼解釋?只要不搬出禮聖,就真的很難解釋清楚。
不過眼前少女,好像是個女鬼,莫不是夢中神遊至此?
陳平安只好硬著頭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誤闖此地,是我的過錯。我在這裡是為了等待一條渡船的靠岸,渡船一到,就會立即離去。如果不合適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這邊一定要問罪,道歉沒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那納蘭先秀多看了幾眼背劍青衫客,只是笑道“瞧著不像是個色胚,既然是誤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這樣吧,天下難得相逢一場,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劍出海了,你我各自賞景。”
陳平安抱拳道謝一聲,就想著還是御風遠遊去海上,在這邊待著,終究有些不合時宜,只是不等他說話,那個吞雲吐霧的女子老祖師,就微笑道“怎麼,仗著是位劍修,不給面子?”
陳平安只好盤腿落座,目不斜視眺望大海,雙手掐訣吐納,安安靜靜不再言語。
反正只要熬過半個時辰就行了。
不遠處三人,也沒有挪地方,沒這樣的道理。
彷彿近在咫尺的雙方,就這樣各做各事,各說各話。
其實人生何處何事何人不如此。
陳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邊,找過劉叉,沒什麼用意,就是與這位蠻荒天下曾經劍道、劍術皆最高的劍修,閒聊幾句。
經生熹平幫忙開啟秘境禁制大門後,陳平安找到了當時坐在湖邊垂釣的大髯遊俠。
陳平安坐在一旁後,好奇問道“你給開山大弟子取名竹篋,有沒有什麼更深的用意?”
劉叉說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董三更,原本佩劍一丈高,只是在蠻荒天下那邊斷折,董三更用竹篋裝著一顆飛昇境大妖的頭顱,在返回家鄉後,就鑄了一把新劍,名為竹篋。
雖是階下囚,劉叉神色淡然,與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其實雙方沒什麼可聊,不過唯獨此事,劉叉願意多說幾句。
“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換成我去遊歷浩然天下,像他那麼出劍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幾次。”
“當年在家鄉那邊遇到阿良,我們兩個之所以能夠成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阿良自稱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傢伙說得懇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實陳平安已經心滿意足,看了一會兒劉叉的垂釣,一個沒忍住,就說道“前輩你這麼釣魚,說實話,就跟吃火鍋,給湯汁濺到臉上差不多,辣眼睛。”
劉叉默不作聲。
劍氣長城的讀書人,說話都不中聽。
陳平安瞥了眼魚簍,“能釣上這麼幾條魚,真心不是前輩技術還湊合,要麼是那些魚餓慌了著急投胎,要麼就是它們的運氣實在太差,跟路邊醉鬼摔陰溝差不多。”
劉叉問道“有講究?”
在這邊練劍依舊,看書沒興趣,所以就只有釣魚一事可以打光陰了。劉叉刻意放棄了練氣士身份,不然就徹底沒意思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覺得呢?”
要是跟我聊這個,就沒啥飛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輩。
劉叉想了想,說道“人魚水,竿鉤餌,我覺得就這麼點講究。”
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劉叉的這番言語,問道“前輩是跟我在這兒打機鋒呢,還是當真認為這麼簡單?”
劉叉不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以後再找前輩問劍一場。”
劉叉笑問道“為何?”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水中,“前輩豪邁,晚輩佩服。就是有幾件事,做得不地道。”
劉叉笑了起來,“隨意。希望不要讓我久等,如果只是等個兩三百年,問題不大。”
雖說這位大髯劍客,在浩然天下的幾次出劍,並非出自本心,只是劉叉也沒覺得這算什麼理由。
說到底,還是自身劍術不夠高。過劍氣長城遺址時,尚未躋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託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陳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辭離去。
劉叉愣了愣,猛然轉頭。
只見那個傢伙站在功德林一處“門口”,擺擺手,笑呵呵道“釣,繼續釣,前輩繼續,小魚跑光了,可以等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