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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制伏惡犬刻耳柏洛斯[1]

<h2>1</h2>

赫爾克里·波洛在地鐵車廂裡晃來晃去,忽而倒向這個人,忽而又倒向另一個人,心裡想著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是太多了!倫敦地鐵在傍晚的這個時刻——六點半——確實人滿為患。悶熱、嘈雜、擁擠、摩肩接踵,時不時就被一群人的手、胳膊、身體或肩膀碰到!你要擠進去,並被周圍的陌生人推來搡去,而且總的來說——他噁心地想——都是一群平庸無聊的陌生人!人類從整體來看毫無吸引力。一張閃爍著智慧之光的面孔是多麼難得啊!一位端莊的婦女又是多麼的罕見啊!是何種激情讓女人們在這麼糟糕的狀況下還能織毛線?女人織毛線時的形象確實也不是她的最佳狀態:全神貫注,兩眼呆滯,坐立不安,手指頭忙個不停!真需要野貓般的敏捷和拿破崙那樣的意志力才能在一節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裡堅持不懈地織毛線,可女人們卻做到了!她們如果搶到了一個座位,就會忙不迭地拿出細得可憐的蝦紅色毛線,咔噠咔噠地揮舞起毛線針!

不恬靜,波洛心想,一點女性的優雅都沒有!他那過時的靈魂對現代生活的壓力和匆忙十分反感。他身邊的那些年輕女性全都如此相像,如此缺乏吸引力,如此缺少那種多彩而誘人的女性氣質!他要求更火熱豔麗的魅力。哈!那種都會名媛,時髦、善解人意、高雅——一個曲線美妙的女人、一個衣著奇特奢華的女人!從前就有這樣的女人。可現在……現在……

地鐵在一個站停下,人們湧了出去,把波洛擠回到織毛線的針尖旁;接著又湧進來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車人擠得比剛才還像沙丁魚。地鐵又開始啟動,猛地一動,波洛被甩到一位帶著一堆鼓鼓囊囊的包裹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聲“對不起”,接著又被彈回到一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子男人身上,那人的公文包正巧頂住他的腰眼,他又道聲“對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鬍子也不再鬈曲而是耷拉了下來。簡直就是地獄!幸虧下一站他要下車啦!

這一站是皮卡迪利廣場,看來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這兒下車。他們像一股大浪那樣衝出來,湧向站臺。沒多久,波洛又被緊緊地擠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扶梯。

波洛心裡想,這下總算從地獄裡鑽出來了……升降扶梯上,一隻手提箱從後面頂到了他的膝關節,真是疼得鑽心!

這時,有一個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驚地抬起了頭。在對面的下行扶梯上,他難以置信地看到了一個過去相識的人,維拉·羅薩科娃[2]。她是個身材豐滿的豔麗女人,一頭濃密的棕紅色頭髮上戴著一頂小草帽,帽簷上裝飾著一排羽毛鮮豔的鳥形飾物,肩上垂著頗有異國情調的毛皮披肩。

她那張猩紅色的嘴大張著,飽滿而帶有異國口音的嗓音轟然迴響——聽起來她的肺相當健康。

“沒錯!”她喊道,“沒錯!親愛的赫爾克里·波洛!咱們倆一定要再見面!非見不可!”

但是那正一上一下反方向執行的兩架扶梯比命運本身更無情。赫爾克里·波洛被穩穩地、毫不留情地送到地面上,而維拉·羅薩科娃女伯爵卻被送往下面。

波洛向一側扭著身子,探出了欄杆,絕望地喊道:“親愛的夫人——我在哪裡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從下面微弱地傳到他耳邊。那句話出人意料,卻又古怪地適合那一刻的境遇。

“在地獄裡……”

赫爾克里·波洛一連眨了幾下眼。突然,他的腳下一顫,原來他沒注意到,自己已經到達扶梯頂端——忘了及時向前邁一步。人群從他身旁四下散開,旁邊還有另一群人擠向下行的扶梯。他要不要加入那個隊伍呢?這是不是那位女伯爵剛才那句話的意思?高峰時段在地下旅行就像是在“地獄”裡,如果這就是女伯爵的意思,那他可真是無比贊同她的說法……

波洛下定決心,擠進那堆下降的人群,被送到深處。但在扶梯底端並沒有女伯爵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藍色、琥珀色等燈光的標誌中選擇一個方向走。

女伯爵是否正走向貝克魯站臺或皮卡迪利站臺?波洛先後到那兩個站臺去尋找。他被上下車的人群衝來擠去,可始終沒找到那位火紅豔麗的俄國女人——維拉·羅薩科娃女伯爵。

赫爾克里·波洛精疲力盡、無比懊惱,他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扶梯,步入皮卡迪利廣場的喧囂之中。他帶著愉快的興奮心情回到了家裡。

矮小刻板的男人追求高大豔麗的女人,可以說是件不幸的事。波洛從來沒能擺脫這位女伯爵對他的致命誘惑。儘管距離他上一次見到她已過去了二十年,她的魔力卻依然存在。誠然,她現在的精心裝扮猶如風景畫家筆下的日落,遮掩著一個女人的真實面貌,但對赫爾克里·波洛來說,她依然是奢華誘人的女人的代表。這位小資產階級人物仍然對貴族懷有激情。回想起當年她偷竊珠寶時那幹練的樣子,又激起了他的欽佩之情。他還記得她那非凡的鎮定自若,在受到指責時爽快地承認了事實。真是一個千里挑一——百萬人中挑一的奇女子!而他再次遇到了她,卻又把她丟了!

“在地獄裡。”她是這麼說的。他肯定沒聽錯嗎?她是這麼說的嗎?

可她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指的是倫敦的地鐵嗎?或者該從宗教意義上理解她這話?如果說她的生活方式使得地獄成了她死後合理的歸宿,可是——可是她那種俄國式的寒暄也不會是在暗示赫爾克里·波洛也該有同樣的下場啊!

不,她肯定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爾克里·波洛一時間被搞得暈頭轉向。一個多麼神秘、多麼難以預測的女人啊!換做一個普通些的女人,想必會尖叫著說“裡茨飯店”或者“克萊麗奇飯店”。維拉·羅薩科娃卻喊出了一個令人痛苦而不可思議的詞——“地獄”!

波洛嘆了口氣,卻並沒有氣餒。在困惑之中,次日上午他採取了最簡單也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他詢問了他的秘書,萊蒙小姐。

萊蒙小姐令人難以置信地醜陋,卻又令人不敢想象地能幹。在她眼中,波洛並不是什麼特殊人物——只是她的僱主罷了。她為他提供優質的服務。她個人的想法和夢想正集中在一套新的檔案分類系統上,這玩意兒正在她的頭腦深處慢慢趨於完善。

“萊蒙小姐,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波洛先生。”萊蒙小姐把手指從打字機鍵盤上移開,聚精會神地等待著。

“如果一位朋友要你跟她……也有可能是他——在地獄會面,您會怎麼做?”

像往常那樣,萊蒙小姐連想都沒想——正如俗話所說:她無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最明智的做法是打電話去訂張桌子。”

赫爾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盯著她。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你……會……打……電話……訂……一張桌子?”

萊蒙小姐點了點頭,把電話拉到身前。

“今天晚上嗎?”她問道,他沒有作答,於是她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同意了。她輕快地撥出電話號碼。

“法學會街一四五七八號嗎?是‘地獄’嗎?請預訂一張兩人桌。赫爾克里·波洛先生。十一點鐘。”

她放回聽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機鍵盤上。她的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一點——不耐煩的神情。她已經完成了任務,現在的表情似乎在說,可以讓她繼續做正在乾的活兒了吧?

可是赫爾克里·波洛卻要求她解釋一下。

“這個‘地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萊蒙小姐看上去有點驚訝。

“哦,您不知道嗎,波洛先生?是一家夜總會,新開的,生意十分火爆——我想是某個俄國女人開的。今晚之前我就可以給您輕鬆地辦妥會員身份。”

至此,已經浪費了不少的時間——萊蒙小姐的表情明確地表現出這一點,她又迅速投入到高效而完美的打字工作中去了。

當天晚上十一點,赫爾克里·波洛走進一家夜總會。大門上方裝著每個字母閃一下的霓虹燈招牌。一位身穿紅色燕尾服的紳士接待了他,並接過他的大衣。

波洛順著指引走下通往底層的寬闊樓梯。每級臺階上都寫著一條警句。第一級上寫著:“我是好意。”

第二級是“勾銷往事,重新開始”。

第三級寫著:“我可以隨時放棄。”

“真是通向地獄之路的良好祝願。”赫爾克里·波洛喃喃讚賞道,“想得真不賴!”

他走下樓梯。樓梯底端有個小水池,裡面種著鮮紅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橋橫跨在上面。波洛過了橋。

在他左首,一個人造大理石洞穴裡蹲著一條波洛這輩子見過的最大、最醜,也是最黑的狗!它直挺挺地蹲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波洛滿心希望那條狗也許不是真的。可就在這時,那條狗轉過它那兇惡醜陋的腦袋,黝黑的身軀裡發出連續的低沉咆哮。那聲音真讓人膽戰心驚。

這時波洛看見一隻裝著小圓狗餅乾的筐子,上面標著“賄賂刻耳柏洛斯一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