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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家庭

對方在他眼裡是哪種動物,主要取決於他的第一印象。肇看人的眼光奇準,幾乎不會有交往密切後發現對方又變成另一種動物的情形。

肇離開家門,走向中學。他就讀於一所公立中學,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沒上這所學校,他們從小就進入某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一路直升上去。哥哥現在上的就是那所私立大學,姐姐則在私立大學的附屬高中。兩人都沒有經歷過升學考試,姐姐明年春天就將和之前一樣,免試直接升入大學。

肇沒能像他們那樣上私立小學,原因其實很簡單。當時經濟不景氣,父親供職的公司業績惡化,生活自然不如從前優裕,子女的教育費用也不得不相應削減。那所附屬小學的贊助費和學費比公立小學高得多,更重要的是,要進入那裡就讀,還得找某位實權派託人情。他的哥哥、姐姐上小學時,家裡捨得花這麼一大筆錢,是因為經濟實力允許如此。到了肇上學時,家境已大不如前了。

“只要好好唸書,想進什麼好學校都考得上,不是也很好嗎?”母親如此安慰他,不,該說是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許因為肇上公立學校象徵著自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她很想忘掉這個事實。

至於肇的哥哥、姐姐,因為自己上的是私立大學的附屬學校,免不了在弟弟面前抱有優越感。當然他們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心裡多少還會有點兒過意不去,但他們一心想抹殺這種讓人不舒服的心理,總是極力無視肇的存在。

肇的父親對家庭已漠不關心。對於長子、長女的教育,他還稍微花過些心思,到了小兒子,他就只剩下厭倦了。他的興趣都在家庭以外的事情上,例如在公司的地位、新泡到手的情人等等。對於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家庭成員其實都有幾分察覺,肇也心裡雪亮,因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親身上的氣味改變了。那氣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來自於精神。

肇的家裡還有一名成員,就是住在一樓六疊大的一個房間裡的祖母。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的她,在肇眼裡是一隻白狐。她的皮毛已脫落殆盡,老醜不堪,眼神卻總透出一股奇異的神采。她常常唸叨“都這把歲數了,只想早點解脫算啦”,但這其實正說明她對人世還戀戀不捨。

白狐很厭惡狐狸犬,不消說,狐狸犬也同樣憎恨她。

肇剛踏進教室,就看到一群人圍在大鯢①身旁。滿臉青春痘的大鯢不光在這個班,在整個二年級的不良學生中都是老大。

他們在玩花牌②。變色龍一邊發牌,一邊拍大鯢的馬屁。大鯢伸直蹺在課桌上的腳,輕輕戳了戳變色龍的腦袋,變色龍不但不生氣,反而嘿嘿傻笑。在肇等普通同學面前,這隻變色龍可是全身火紅、氣勢洶洶呢。肇打定主意不看這幫人。如果不小心同他們對上視線,就會被抓去玩花牌,而他們老是隨意變更規則,想贏是根本沒指望的,一旦輸了,還得賠上零花錢。

班主任山羊走進教室,大鯢等人照舊玩著花牌。山羊見狀皺起眉頭。

“喂,我說你們,上課鈴早就響了,快回到座位坐好。”山羊咩咩叫喚了一陣,發現根本沒人理他,只得咕咕噥噥地點了名,走過場般交代完通知事項便離開了教室。

其他教師也都和山羊差不多,只是象徵性地警告幾句,完全制止不了不良學生的喧鬧。只有當這群人公然集體逃課的時候,教室裡才會安靜下來,而那時講臺上的教師非但不去追究,反而會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教師們態度如此消極,是因為前幾天剛有一位年輕教師遭到不良學生突然襲擊,被打得腿部骨折,原因就是他曾和不良學生作對。

到了午休時間,肇想去買麵包,走出教室後,又決定先去廁所小便。廁所裡瀰漫著煙味,但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肇並沒放在心上。洗手時,他照了照鏡子。

鏡子裡映出一隻灰色的爬蟲類動物,不,或許該說是兩棲類動物。總之,這種動物他從未見過,眼神戰戰兢兢,異常滑溜的面板上,又黏又滑的油脂閃閃發光,姐姐總說他氣色很差。

每次照鏡子,肇都忍不住思索自己究竟是什麼動物。是像姐姐說的,僅僅只是氣色不好,還是會變成其他動物?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可能,他希望變成別的動物。他很厭惡自己,覺得自己膽小、不起眼,簡直一無是處。每每想到班上究竟有幾個同學認可他,肇就自信全無。班上的女生幾乎都當他不存在。在肇眼裡,那些女生和姐姐一樣是貓,他壓根就沒同她們講過幾句話。有的貓甚至在兩三年後變身為山貓或豹子,對他來說更加遙不可及。

越是對鏡細看,肇就越討厭自己。正要轉身離開時,一個隔間的門開啟了,出來的正是大鯢和變色龍,兩人周身籠罩著灰色的煙霧。

“喂,站住!”肇趕緊想溜,卻被大鯢叫住。大鯢早過了變聲期,聲音像箇中年男人。

肇被逼到牆邊,大鯢和變色龍輕蔑地打量著他。

“借點錢花花。”大鯢說。

肇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我、我沒帶錢……”聲音還是那麼嘶啞。在兩個不良學生聽來,只當是獵物被嚇得膽戰心驚,但的確也有這個因素。

變色龍一把揪住肇的制服領口。

“少蒙人,怎麼可能沒帶!”

“錢包呢?”大鯢粗魯地問。變色龍馬上從肇的褲子口袋裡搜出錢包,裡面有一張千元鈔。

“這不是有錢嗎?”變色龍說。這時大鯢早已出了廁所,他知道目的已經達到。

“那是我中午買麵包的錢……”

“少吃一頓飯又不會死!”變色龍撂下這句話,回身去追老大。

肇把空空如也的錢包塞回褲子口袋,無精打采地沿著走廊往回走。他心想,如果上的是私立大學的附屬中學,就不會受到這種欺負了。

放學後,肇回到家門口時,忽聽背後有人喚他。回頭一看,是個化著濃妝、三十左右的女人。

“你是這家的孩子?”女人問。

肇點點頭,回了聲“嗯”。聲音還是那麼沙啞。無法順暢地出聲說話,讓肇心煩意亂。

“哦。”女人目不轉睛地瞧著肇,塗得血紅的雙唇間,紅色的舌頭依稀可見。

就在這一瞬間,女人在肇眼裡變成了蛇,一條全身散發著妖氣的白蛇。肇驚得直往後退。

白蛇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四方包裹。“麻煩把這個交給你爸。”

“給我爸?”

“是啊,要偷偷地給他,千萬別拿給你媽喲。”說完,白蛇別有深意地嫣然一笑,徑自離去。肇拿著紙包,呆呆地目送她好一會兒。

家門鎖著。肇端起門柱內側的盆栽,找到花盆底下的備用鑰匙,開門進屋。

肇沒有自己的房間。二樓有三間房,但哥哥、姐姐各佔一間,還有一間是父母的臥室。以前他還能和姐姐共用一間房,姐姐一上中學,他就被趕了出來。現在二樓的走廊上擺了張哥哥用過的舊書桌,那就是肇學習的地方,晚上他在父母兩張床的旁邊鋪被子睡覺。

肇把書包放到書桌上。這張書桌加上旁邊當做書架的組合櫃,就是肇全部的傢俱了。書桌旁豎著根球棒,組合櫃上擺放著一個裝有鳳蝶標本的玻璃盒,那是肇念小學時,同學橋本送他的禮物。橋本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兩人曾經一塊兒去捉昆蟲。這枚鳳蝶標本就是橋本轉校時送給他的,肇也回贈了他碧偉蜓的標本。

那以後肇再沒有交到朋友,對他來說,這隻標本是彌足珍貴的寶物。橋本轉校後,兩人還曾書信往來了一陣子,後來終究不了了之,現在早已沒了聯絡。儘管如此,肇依然當他是好朋友,相信他也沒有忘記自己,同樣精心保管著那枚蜻蜓標本。

在父母的臥室裡換了便服,肇開始思索怎樣處理那個紙包。得把它藏在母親找不到的地方,但在藏起來之前,他想知道里面的內容。

肇用指甲小心剝開封口的透明膠,謹慎地開啟紙包。裡面是一盒錄影帶。

父母的臥室裡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和錄影機,肇懷著不安又期待的心情將錄影帶放進錄影機,按下播放鍵。

電視螢幕上出現一張床,床上是一對一絲不掛的男女。光這一幕已經嚇得肇心臟差點跳出喉嚨,沒想到下一秒還有驚嚇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