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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不會的,我會帶著它乖乖回來的。”博萊特說完就伸腿跨上了馬,這還是他第一次騎英國的馬。

他從亞瑟拿來的兩根馬鞭裡選了一個,然後掉轉馬頭往院子裡頭騎了過去。

“你去哪兒呢?”西蒙有些詫異地問道。

“我想往草地那頭去。”博萊特回答,心裡覺得西蒙好像是明知故問一樣。

院子西北角有一條通向草場的捷徑,如果那兒的門已經關上了的話,西蒙應該會提前跟他說。如果沒有關的話,西蒙心裡只怕又要犯嘀咕了。

“你選的那根鞭子在關門的時候可不好使,”西蒙淡淡地說道,“難不成你想跳過所有的障礙物?”那語氣分明在指責他是個有欠思量的牛仔。

“我會關好門的。”博萊特用同一種口吻回敬道。

說完他就領著緹伯往院子的角落裡走。

“它花花腸子不少,你可得留神喲。”西蒙叮嚀道。

“我會留好神的。”博萊特回答道。然後騎著馬往裡邊的門走去,亞瑟正在那兒等著給他開門。

亞瑟衝他咧嘴而笑,友好而又讚歎道:“這匹馬可‘刁’著哩,先生!”

他往右轉到了一條小道上,心裡思量著這個方才十分地道的英式形容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好久都沒聽過有人說某個東西“刁”了。“刁”在英國意味著“伶俐”。可在美國就不是這個意思了,還有些不太中聽的意義,比如聰明中帶著些狡黠啦,等等。

的確,“緹伯”算得上一匹“刁”馬。

馬兒氣定神閒地漫步在小徑上,路邊綠油油的草地裡點綴著紫羅蘭花。它的耳朵豎得筆直,等著去前面的草地裡撒歡兒。當他們來到另一頭的柵欄門前,這馬兒居然微微一躍,想要一步跳過去。“不行。”博萊特拽了下韁繩,它立馬就老實了。有人留了門,可因為上面工整地漆了四個大字——隨手關門,所以博萊特調整了一下馬兒的位置,然後關好了門。“緹伯”心裡很清楚門的位置以及門的用途,就像牛仔的矮種馬對騎手的繩索也瞭然於胸一樣,可對博萊特來說,他還是頭一回接觸這麼一匹易於操控而又心思縝密的馬兒。哪怕是騎手手或腳的微微一動,“緹伯”都能立馬心領神會,二話不說地服從指示,它的這種自信對博萊特來說也是一種全新體驗。博萊特又驚又喜,急不可耐地試驗著新的指令。而不管“緹伯”是在草地前還是在草地裡,都能應付自如、溫順馴服地馳騁奔騰。

“你真是太棒了!”博萊特低聲說道。

“緹伯”似乎聽懂了似的顫了顫耳朵。

“就像是個奇蹟!”他一邊說,一邊夾緊膝蓋,往草原縱馬而去。“緹伯”開始慢跑,朝著天邊一簇簇金雀花和杜松的灌木叢奔去。

這就是騎著一匹英國駿馬縱橫奔騰的體驗了,他心想。這種默契、這種人馬合一的感覺,根本無須費勁,簡直就是一場魔法!

茂密美麗的草原在他們腳下飛馳而過,馬蹄所經之處竟奇怪地沒有揚起一星半點兒的塵土。似乎連馬蹄聲都成了“英國,英國,英國”一樣,像是輕柔的鼓點。

“我不在乎了,”他對自己說,“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是個罪犯也好,是個人渣也罷,總歸是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一切都值了!老天哪,實在是太值當了!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也毫不遺憾!”

他們就這麼一路賓士到了草原的頂端,面前是兩道灌木叢,粗糙地形成了一條大約五十碼的天然通道,蜿蜿蜒蜒地通往山頂。亞歷克·洛丁忘記告訴他這條小道,地圖上也沒有標註出來。可就算是英國地形測量局,恐怕也難以精確到這個杜松的灌木叢吧。他勒了馬,停下來開始思考。可“緹伯”卻沒心思考慮,畢竟它對這片灌木叢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好吧,”博萊特說道,“就讓我看看你有什麼能耐吧。”索性信馬由韁任它自己走。

博萊特從前也騎過快馬,經驗還不少。他騎過擅短跑的馬兒,還贏過獎金。他還曾以噴氣機似的速度狂奔過。如果只是速度快,他倒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奇就奇在這馬兒竟能不動聲色地持續加速,就好像是遊樂園裡的旋轉馬,全由機械操控一般。

柔和的空氣輕輕拂過他的面龐,掠過他的耳畔,陽光下的草兒伴著馬革和金雀花的味道撲鼻而來。飛奔的馬蹄聲似乎也在說:“誰在乎!誰在乎!誰還在乎呢!”博萊特的血管裡血液躁動,似乎也在附和:“不在乎!不在乎!再也不在乎啦!”

哪怕他明天就要死,他也無怨無悔了。

眼看要到路的盡頭,“緹伯”自己停了下來。可博萊特的直覺是不會讓馬兒自作主張的,因此他駕著馬兒朝綠茵長廊的南端繼續行進,先是一陣小跑,後來索性慢慢溜達起來,“緹伯”也是二話不說地服從了。

“老弟,”博萊特用手輕撫著“緹伯”黝黑髮亮的頸背,疼愛地說道,“英格蘭的馬兒都像你這樣嗎?或者說你是特別的那一個?”

“緹伯”低下頭享受這份愛撫,仍舊是一副捨我其誰的神情。

他們就這麼回到了南邊高低起伏的樹籬前,博萊特的注意力和興趣都讓腳下鄉村山野的景色給吸引住了。他這會兒不僅是自上而下地俯視,而且還是從北向南看——而不是平常看地圖時自南向北的視角——因此對克萊爾莊園的熟識程度又加深了一層。此時此刻,地圖上的畫面一覽無餘、精確無誤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他腳下稍左一點兒就是拉特切茲深紅色的房頂,方方正正地坐落在牧場中央。再往左邊是教堂,屹立在小山包上;教堂左邊則是克萊爾村落,油綠色的樹林掩映著密集的屋頂。過了村子,地勢漸漸走高,直到南邊有個小山谷,那裡聳立著克萊爾莊園,裡面有個長長的白房子,後邊的山坡擋住了從英吉利海峽吹來的西南風。

他的正對面還有個矮矮的小山坡,只是比他這兒坡度稍緩些,也不及這裡刺激有趣,人們管它叫“坦壁”。那是一處開放延伸的牧區,半道上有個老式的採石場。以前那裡還有十棵山毛櫸,山坡因此而得了名,可現在只剩七棵了。這些樹勉強還是裝點了南面的山谷,讓人不禁心情愉悅。

他從地圖上了解到,從坦壁延伸出一條一個半英里的緩坡,盡頭處有個懸崖。帕特里克·阿什比當年就是在這個懸崖上,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山谷緩坡的對面,克萊爾莊園若隱若現,再走一兩個英里的樣子就來到了韋斯托弗的近郊。克萊爾莊園與坦壁之間有一條低窪的小徑,一直延伸至海岸。那正是帕特里克·阿什比八年前走的路。

他突然覺得,這個他用來謀一己私利的悲劇再真實不過地重現在他的眼前。這種真實感甚至比住在帕特里克的房間裡更加強烈。畢竟在家裡,不僅要注意有關帕特里克的方方面面,還要留心其他更為現實、更加活靈活現的人情世故。他一面要應付人際交往,一面又要平衡自己的需求,每時每刻不得不如履薄冰。如今獨自縱馬在這離離曠野,他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從未體驗過的真實感。就在山谷對面的那條蜿蜒小道上,一個男孩就此一去不復還,他一定是有滿心的辛酸苦楚,所以綠意盎然的家國美景在他眼裡才會一文不值。這個男孩擁有像“緹伯”這樣的駿馬,也有親人摯友,還有個溫暖的家,可已然生無眷戀。

一輩子孑然一人的博萊特第一次切身地為別人的悲劇而黯然神傷。記得當初洛丁在酒吧裡跟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還滿臉不屑,覺得故事裡的男孩擁有那麼多,居然還走不出那點兒陰霾,真是個可憐蟲。之後,等洛丁帶著帕特里克的照片來皇家植物園找他看時,他才奇怪地產生了一種認同似的親切感。

“這就是帕特里克·阿什比了。他當時還只有十一歲。”洛丁舒舒服服地把腳撂在植物園的欄杆上,一邊說一邊遞給他照片。那還是一張用布朗寧2A型照相機拍的快照,當時的博萊特只是出於好奇才接過照片,並不急於更多地瞭解他的意圖。

此刻,帕特里克·阿什比在他的腦海中已不再是個“可憐蟲”了,而是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招人喜歡、有血有肉的人。如果可能的話,博萊特甚至覺得,帕特里克一定跟他很合拍。過去,他曾對帕特里克抱有成見,現在卻無時無刻不在擁護著他了。

不過,直到此刻俯視著拉特切茲的時候,他才真正為帕特里克的悲劇而感到傷心萬分。

這時,山谷悠悠然傳來“叮——叮——”的聲音;博萊特的目光從坦壁轉向山腳下的村落。原來是鐵匠鋪裡傳來的聲音。它就位於村子西邊大約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在地圖上,它不過是路邊上一個渺小的黑色方格;可眼前卻成了一個帶黑煙囪的小樓,裡面還傳來鐵匠用錘子敲打出來的絕妙音樂。

整個場景像極了他一年級學法語時,課文裡的插畫——“鐵匠屋”。要是再加上一個從教堂裡走出的神父以及一個騎著單車,在鐵匠屋和村子之間來回穿梭的郵遞員就更完美啦。

博萊特從馬背上滑了下來,習慣性地如同數小時前備鞍一樣,把馬的腹帶放鬆。然後,他背對著金雀花和杜松子,席地而坐,將英格蘭鄉村這一片大好美景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