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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破愛情

張知行在機關搞了十幾年文秘工作,文字的嚴謹在全機關是出了名的——所以儘管他此時心中充滿雜念,但落到文字上的竟是一篇關於如何樹立正確的戀愛觀的文章,充滿人生哲理,飽含生活經驗。文章做好後,張知行覺得給潘娜看看也未嘗不可,就算被其他與會者看到也不怕——我老張百忙之中就不興關心一下青年人的戀愛婚姻問題啦?中央不是號召全社會都來關心青少年嗎?

正在這時,潘娜給張知行的房間打來一個電話。

<h3>【零 四】</h3>

潘娜的這個電話是從賓館的前臺打上來的。

她告訴張知行,她今天晚上一直料理會務,現在剛剛清淨下來,就揹著屋裡的同伴,溜到樓下來打這個電話——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就想問您好不好,想聽您說說話,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您不會笑話我吧?

張知行知道他現在只要邀請潘娜到他房間來坐坐(他自己住著一個單間),後面的事情就無法收拾了。他幾乎是調動了自己的全部理智,對著話筒不動聲色地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哦,是小潘啊?……這麼晚了還沒休息?搞會務工作嘛,總比別人要多辛苦一點,可要注意身體喲……我沒什麼事,我正在考慮你今天下午談的問題,我已經把我的看法寫下來了……不不不,你不要上來拿,明天再給你看吧……你一定急著要看……那好,我給你送到前臺來……

在以後的日子裡,張知行一直為自己當時的理智而後悔不已:為什麼不請她上來呢?為什麼要開了兩人通訊的先例?——而在當時,他確實覺得通訊是最好的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中,兩人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鴻雁傳書,況且文字表達又是他的強項,何樂而不為?

在十天左右的會議期間,張知行大約和潘娜通了二十多封信,當然其中有一部分只能算是“字條”,上面寫著各種互相關心的詢問。在最後一封信中,潘娜送給張知行一張相片。相片中的潘娜穿著那件紅呢子的短外套,站在西湖邊上,憂鬱地看著遠方。相片的後面寫著兩句詩,一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一句是“花開花落兩由之”——張知行明白他們倆的關係就在這裡定位了。

張知行是個謹慎的人。臨別的時候,他銷燬了潘娜給他的所有信件,也叮囑潘娜照此辦理——只有潘娜送他的那張相片,他猶豫再三實在捨不得燒掉,便把它小心地藏到了一本專業書裡。

分手的那天,潘娜第一次單獨來到張知行的房間,兩個人都默默無語。張知行知道面前這個女孩現在已經完全把自己交給他了,但他並不想有進一步的舉動——他不想因為生理方面的片刻歡娛而留下心理方面的長久不安,同時他也知道這女孩現在是認真的,而認真的女孩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張知行小心翼翼地擁抱了潘娜,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嘴唇,那神態有如慈祥的長輩在愛撫晚輩。潘娜在他懷中嚶嚶地哭著,張知行安慰她說:“別這樣,別這樣,我們以後還會見面的……”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安慰蒼白無力,他沒有給這個女孩任何承諾,甚至連今後是不是繼續通訊都沒有說。

在回來的列車上,張知行認真地回顧了自己的杭州之行。

不錯,按照通行的標準,他和潘娜之間幾乎什麼都沒發生,他們之間最過分的舉止,不過是臨別之夜的簡單型的擁抱和象徵性的接吻,這在90年代的中國也根本算不得什麼。至於那些來往信件,當然有許多曖昧的詞句,不過要按照現代意義上的“情書”的標準——老實說,張知行寫得還算十分克制,他不是那種隨意流露自己內心情感的人。

他找出潘娜的相片。相片上的女孩憂鬱地看著他。他知道這件事情對這個女孩今後生活的影響,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其實是喚醒了她,振奮了她,同時也就深深地傷害了她……張知行小心翼翼地把女孩的相片放回書中。這是一本包了牛皮紙的專業書,他把相片夾在了包書紙和封皮的當中,這樣,即使有人隨意翻閱這本書,也不容易發現其中的相片了。

想到最後,張知行還是充分肯定了自己,他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高尚的,他沒有乘人之危,沒有佔這女孩的便宜,等於放棄了本來已經到手的東西——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這一點的。至於那些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張知行想起了中國古代流傳甚廣的一副對聯:“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窮人少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千古無完人”——這副對聯所表達的思想恰與西方哲人羅曼·羅蘭的觀點暗合:偉人們之所以偉大不在於他們沒有卑劣的情感,而在於他們不斷地同自己內心深處的卑劣情感進行鬥爭並且總是取得勝利。

張知行為自己取得的勝利而驕傲,他認為正是由於自己的勝利而使那個女孩避免了一次傷害。得意之餘,他翻出《工作日記》,信手抄下了當今一位著名青年詩人的著名詩句——“不是不想愛,不是不願愛,怕只怕,愛,也是一種傷害!”

火車離北京越來越近,張知行的思緒離潘娜越來越遠——他知道自己又將恢復往常那種平淡的、然而卻是安定的生活了。

北京到了。

<h3>【零 五】</h3>

在往後的很多天裡,張知行一直為自己出了北京火車站後的一念之差而懊惱:否則一切事情都將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張知行到達北京的時間剛過中午,他當時面臨著兩種選擇:一是乘地鐵直接回家;一是乘計程車先到單位,等到下班後再乘單位的班車回家。

按說他這次出差將近十天,回來後是可以休息一兩天再去單位的,但張知行從不把上班視為一種負擔,在他心目中單位和家庭並沒有太大區別:都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況且這時趕去單位也沒有什麼工作要做了,無非和同事們打打招呼,看看這些天有什麼信件,再去單位澡堂裡衝個熱水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等著坐班車了——而且,那本藏著潘娜相片的專業書,也還是鎖進辦公室的抽屜裡比較保險。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張知行知道自己出差遠行後不直接回家,下了火車直奔單位,也多少能給領導和同事們留下一個勤於職守的好印象……張知行的腳步已經開始向出租汽車站方向邁進了,一個小小的理由又使他停了下來。

按單位規定,張知行這個級別的幹部因公外出可以報銷從單位到火車站或飛機場的計程車票。這段路程經過核實取中,到火車站往返定為四十元,到飛機場往返定為一百二十元,超過部分自理。張知行家附近有地鐵可以直達火車站,所以他來的時候沒有乘計程車;如果他仍然乘地鐵直接回家,就可以省下往返的計程車費共四十元——只要他交給會計四十元計程車票,這四十元就是他自己的了。張知行這個階層平時是不大舍得乘計程車的,但有時也難免奢侈一回,尤其是星期天帶孩子出去玩兒什麼的,所以身上總有個一二百元的計程車票在尋找報銷的機會——那麼又何必白白浪費這二十元的機會呢?想到這兒,張知行毫不猶豫地轉身向地鐵入口走去。

妻子柯小玲請了病假在家休息,她知道丈夫這一兩天就要回來,一見丈夫果然回來了,當然挺高興。夫妻倆敘過寒溫,就商量著晚上做幾個他們都愛吃的菜。張知行因為潘娜的事,心中隱隱地對妻子存了一番歉意,便自告奮勇地要出去買菜。柯小玲也不反對,說你買去吧,等下我來做,我先幫你收拾東西……說著就要動手翻張知行帶回來的皮箱。

張知行心中閃過一絲慌亂——那本夾著潘娜相片的專業書就放在皮箱裡。他連忙搶上一步,一邊藉口妻子身體不好不要她幫忙,一邊搶先把那本專業書和其他書籍、筆記、檔案胡亂整理了一下就塞進了自己的書架,這樣即使柯小玲再執意幫他整理東西也很難翻到相片了。柯小玲似乎並未在意,只說你先買菜去吧,我不動你的東西就是了——張知行便走出了家門。

買菜的時候,張知行心緒不寧,他總覺得自己已經露出了破綻——

首先,他搶著出來買菜本身就是個錯誤。平時,他和妻子有分工,他更多地負責孩子的功課和房間的衛生,其餘的事情都由妻子負責——當然相互之間也有交叉,但今天他出差遠行剛進家門,照常理不應該再跑出來了,他這樣積極地搶著出來,會不會使妻子覺得反常呢?

妻子平常很少過問他的私人物品,今天搶著幫他收拾東西,肯定是對他搶著出來買菜的一種回報——自己又何必那樣驚慌失措,搶著把書籍檔案之類放入書架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更令張知行不安的是,他平時的書架收拾得很整齊,今天慌忙之中把東西往裡胡亂一塞,豈不是顯得更加反常嗎?萬一妻子起了疑心,或者竟是出於好心幫他重新整理,都很有可能發現那張照片,特別是相片背後還寫著那樣兩行字,自己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張知行越想越心慌,在菜攤上胡亂買了幾樣菜,也顧不上討價還價,甚至連找回的零錢都顧不上要,便如救火一般跑回家中——他一路上打好了主意,一回家就把妻子支到廚房去做飯,自己則趕快把那本書取下來藏到一個更加保險的地方,明天再帶到單位,往抽屜裡一鎖,萬事大吉……

當他推開家門的時候,見柯小玲滿面怒容地站在門廳中央,正像打量著一個陌生人那樣上下打量著他——他知道:東窗事發了。

<h3>【零 六】</h3>

張知行永遠不能原諒自己,自己當時為什麼那麼沉不住氣,為什麼那麼輕易地就把一切都招了出來——未到最後關頭為什麼要輕言犧牲?

當時,柯小玲怒衝衝地看了他一會兒,叫著他的名字低聲嚷道:張知行!你自己說!你在杭州都幹了些什麼?你自己說!

張知行在腦子裡飛快地轉了一遍,確信妻子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這麼大的情緒變化只能是因為潘娜的事情,而她瞭解這件事情的唯一途徑也只有透過潘娜的那張相片——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他佯裝不解地問:你怎麼啦,這是跟誰生氣啊,總得先等我把菜放下吧——他把菜放進廚房後又藉故走進書房,抬眼一看,書架上的那幾本書籍材料都被重新動過了。

張知行知道自己把相片藏得很好,但如果存心要找、特別是存心要在這幾本書中找的話還是不難找到的——他絲毫也不懷疑妻子對這類事情的敏感,只後悔自己當初一時的驚慌反為她後來提供了尋找的範圍。

他覺得自己有些站立不穩了,只得坐下來聽憑妻子發落。

柯小玲並沒有與他大鬧,只是反覆地讓他自己交待:你都幹了什麼,你說,你說呀,你說了事情就算完了,你不說,我早晚也能打聽出來……

張知行在心中權衡了一下,妻子目前發現的不過是一張相片,再加上相片後面的兩句詩,充其量也只能說明這個女孩對自己有好感而已——至於自己對這件事情的態度還不是全憑著自己說什麼是什麼嗎?就說她是落花有意,我是流水無情,妻子到哪裡去找對證?再不失時機地檢討兩句,溫存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豈不一好百好?相反,若是自己拼死抵賴,妻子拿著相片四處打聽,最後好歹也能打聽出潘娜來,到那時反倒把事情鬧大了。

想好以後,張知行做出極為沉痛的樣子,低著頭說:你是看到相片了吧?我本來是想偷偷燒掉的……

把相片拿出來吧!柯小玲不動聲色地說。

相片不在她的手裡?張知行心裡暗暗吃驚。照常理她發現相片之後應該立刻拿到手中,絕沒有再放回去的道理。但妻子一直強調要給他一個自己坦白的機會,所以張知行也顧不得多想,取出那本專業書,把那相片遞給了妻子。

她叫什麼名字?

潘娜。

哪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