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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

鎮定了一下情緒,我開始考慮對策:姑媽讓我通知“在京親友”,而所謂“在京親友”其實也只有我們一家,其餘的都分散在全國各地以至國外,估計全部趕到上海至少需要三四天的時間,葬禮最快也要拖到那個時候才能舉行,所以我完全不必“速來上海”,三天以後再動身諒也不遲。

主意打定,我隨手翻開記事本,一邊在三天後的日程中記上了“赴上海奔喪”,一邊檢視自己這兩天的日程安排。看著看著,我忽然發現,不光今天,未來幾天的日程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雖然安排得很滿,但都很乏味——

今天晚上是兩場飯局,一是一家小報的總編,一是一家公司的老闆,前者是想約我為一位剛剛走紅的女影星寫一篇捧場文章,後者是想商談拍攝產品廣告事宜,都是我不感興趣而又不得不去應酬的——我原計劃先赴總編的約,提前退席後再赴老闆的約,估計飯後老闆還會安排歌廳桑拿之類的活動,這樣我將很輕鬆也很無聊地混過一個夜晚;

明天下午要和深圳一傢什麼娛樂公司的總裁商談一個合作專案,由他們攝製發行、由我策劃編劇一部百集的輕喜劇,我對這次合作壓根兒不抱什麼希望,我覺得那位總裁完全像一個商人而且還是個奸商,哪裡配搞藝術?

——晚上是一位朋友的生日聚會,飯後肯定又是牌局,無論是麻將牌還是北京最後流行的“鋤大D”,都曾使我短暫地著迷過一陣兒,但我現在早就都沒有興趣了;

後天晚上是一次中學同學們的小型聚會,為著歡迎一位回國探親的女同學——我當年對這位女同學倒是很有幾分好感,私下裡也常偷著叫“姐姐”的,二十多年不見,算來她現在也是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婦人了,歲月無情,不聚了也罷?況且我現在在中學同學中算是混得不錯的了,大家嘴裡不說心裡一定是不平衡的,除非我插科打諢、賠笑服軟、掏錢買單才能找回這種平衡——你們平衡了那我怎麼辦?我是該你們的還是欠你們的?

接下來的幾天中還有一位女演員的婚禮,一座飯店的開業,一家電視臺的現場採訪,還有一位長期在國家機關裡工作的老領導想約我去談談當前的影視創作問題——我大學剛畢業時就是分配在他手底下工作的,據說老領導參加革命前也是酷愛文學,現在離了休,想必天天在家靠電視打發日子,難怪能發現什麼“影視創作問題”呢!

我合上記事本,突然感到一陣厭倦和迷惘。

難道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尋呼機。尋呼機靜靜的。朋友們大都知道我晚睡晚起的生活習慣,所以通常要到下午甚至晚上才會有人呼我。現在只有姑媽留下的那條資訊孤零零地顯示在那裡:奶奶於今晨六時五十分突然病逝……奶奶突然病逝……奶奶病逝……

不用再猶豫了!我果斷地拿起電話,撥通了我在那裡掛名為“總監”的好來西影視策劃公司,通知司機立刻開車過來,送我去飛機場。

做出了這個決定,我感到一陣輕鬆。我於是開始整理行裝,這其實也是一件非常輕鬆的工作——我有一張根據多年出差的經驗反覆修訂過的“出差必備物品一覽表”,只要按照表中的要求,把所列的物品一樣一樣地放進密碼箱中就可以了。

收拾好行裝,我看看還有幾分鐘時間,於是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房間,把辦公桌上的物品碼放整齊,把喝剩的茶水倒掉,把杯子洗乾淨——我希望遠行歸來後一進門就有一個清潔的環境來迎接自己。最後,我檢查過煤氣水電,關好門窗,穿一件銀灰色的夾大衣,提著密碼箱飄然走下樓去——正像我估計的那樣,我下樓後不到一分鐘,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我的身邊。

在去機場的路上和起飛前的一段時間裡,我用手機一連打了二十幾個電話,首先以“奔喪”為理由取消了一週內的所有約會;接著把奶奶去世的訊息和自己的行蹤通知了“在京親友”即我的父母弟妹們;再下面的電話就都是打給上海的了:請上海電影廠的朋友派車來接站並幫忙代購一個花籃,請上海電視臺的朋友幫助聯絡一家三星級以上的賓館並最好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折扣,告訴姑媽自己當晚就到,通知上海的幾位要好朋友自己將在上海滯留四五天,排出見面、吃飯、聊天、娛樂的時間表……

趕到首都機場的時間是五點多一點兒,我到售票處查詢了一下,最近的一趟飛往上海的航班是國航六點整的,還有一班是東方航空公司六點二十分的,但後者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我於是略加考慮,選擇了後者。

我故意延誤到五點四十五分才去辦理登機手續,因為飛機起飛前半小時停止辦理登機,這樣我就肯定是機艙內最後一兩排座位上的最後一兩位乘客了。只要飛機不滿員,我旁邊的座位多半會空著,這樣我就會坐得十分舒適——另外據我研究世界歷次空難事故得出的結論,一旦飛機失事,坐在中部的旅客死亡率最高,前面和後面的旅客逃生的可能性都比較大,但前面是頭等艙,票價幾乎要貴一倍,所以坐在後面是最合算的,況且假如旁邊的座位又空著,其舒適的程度比頭等倉也差不到哪兒去,何樂而不為呢?

直到飛機起飛後,我才算徹底踏實下來,拿出兩本在候機室買來的軟性雜誌,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後來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幾乎在睡著前的最後一秒鐘,我按動了扶手旁的“請勿打擾”燈,這樣乘務員小姐在送飲料和點心時就會繞過我,使我可以一直睡到飛機降落。

<h3>【零 四】</h3>

料理完奶奶的喪事從上海歸來後,我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懷舊”情緒之中。而且這位老朋友這一次的來勢十分兇猛,平均每個星期都要來一兩次,來了就不肯輕易離去。我被她折騰得不僅無法正常工作,甚至也無法正常生活了。

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一覺睡醒,她又毫無先兆地來了。

似有似無,忽隱忽現。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欲說還休。這時我已經快到四十歲了,人生的歷程也算走完了一半兒,若真要“懷舊”可有得懷呢,不比四歲的時候,一混就混過去了。而且我寫的是喜劇,也不比那些寫歷史劇的,正好藉著“懷舊”的情緒信馬由韁。於是我只好向這位老朋友疏通:你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你今天來得毫無理由。我昨晚睡得很好,我連夢都沒有做。我現在生活得很好,我根本沒必要懷舊。而且我很忙,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走吧,改日再來,恕不遠送——

我以為她同往常一樣,只是臨時性的拜訪,於是起床後便自顧自地坐到電腦旁邊,準備開始一天的寫作——可是很奇怪,腦子裡一點兒靈感都沒有,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往事。我知道我的老朋友還沒有走,她依然籠罩著我。她今天好像更為執著,不招即來,揮之不去。

我開始想一些高興的事情。我想象我站在藍天白雲之下,高山大海之間。登高一呼山和水應,舉頭四顧海闊天空。樹大全憑根深,枝繁自然葉茂。一了方能百了,一通才會百通。心不再寂寞,人不再憂傷。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過盡千帆皆不是,泥牛入海無訊息——

終於,我失敗了。她戰勝了我。她使我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過去的、瑣碎的、不連貫的往事。她使我無法正常寫作。她甚至使我無法一個人呆在家裡。我翻開通訊錄,開始給一些熟悉的朋友打電話,問他們星期天在做什麼,問他們是否願意和我共進午餐,我請客,您說去哪兒咱去哪兒——沒有響應。星期天大家都願意待在家裡盡享天倫之樂,誰稀罕去蹭你一頓飯?

一小時後,我獨自出現在潘家園的舊貨市場中。我別無選擇,懷舊嘛,不去舊貨市場還去哪兒呢?

這個市場據說是華北地區最大的舊貨集散地。舉頭望去,比四個足球場還要大的售貨棚裡擺滿了各種舊貨,從舊字畫、舊傢俱、舊瓷器直到吳鉤越戟、秦磚漢瓦,甚至當年小腳女人穿的繡花鞋,簡直應有盡有。我原先一直懷疑這麼些舊貨怎麼一夜之間都冒了出來?當年“破四舊”的時候它們挨哪兒藏著來的?逛得次數多了,才知道所謂“舊貨”其實大多是“新貨”,不僅有仿古的,還有仿洪憲的,仿康德的,仿民國的,甚至連“文革”都有仿的——市場經濟嘛,還能攔得住人家造假?偏偏在舊貨市場裡還不許說這“假”字,你要敢說“假”他敢跟你急:我這青花碗怎麼就是假的?它是碗不是碗?能使不能使?所以只好以“新舊”來代替“真假”:

“您這紅木條案是新活兒還是老活兒?”

“您看新就新,您看老就老。”

“我看著可像新活兒——”

“沒有您不聖明的,昨兒剛請木匠打出來的——”

一個農民模樣的人在出售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舊相片呀,舊報紙呀,舊書舊筆記本呀,堆了一天一地。這倒絕不是假的,一看就是從收購的廢品中挑揀出來的。我走過去,信手拿起其中的一個硬皮本兒來翻了翻,原來是一本破舊發黃的紀念冊。時間是1946年,主人是北平小學的一個女學生,上面記著她小學畢業時全班同學寫給她的贈言。五十多年了。半個世紀了。那時的北平還有城牆。那時的街上還跑著人力車。那時活著的人現在大多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人那時大多還沒有出生——

老農索價十元,我沒有還價,立刻買下了這本紀念冊。心情也變得快樂起來——五十多年啊!就算一年一塊錢的保管費,也值五十多塊呀!倘若一年算十塊錢的保管費,就值五百多塊啊!我才花十塊就買下了——是不是他們淘換古董的管這就叫“撿漏”呀?我於是也無意再逛市場,一心回家去研究紀念冊,倒要看看五十年前的小學生們都寫些什麼。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覺得自己的快樂有點兒不健康:這好像不僅是“懷舊”的快樂,也不僅是撿了便宜的快樂,是不是還摻雜著一點兒偷窺別人隱私的快樂啊?而且還是女孩兒的隱私——儘管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女孩兒。

<h3>【零 五】</h3>

這個女孩叫淑英。

她唸書的學校叫北方小學。

她畢業的時間是1946年夏天。

紀念冊上的畢業贈言是她的同學們一張張寫在活頁紙上,完後再由她裝訂成冊的。我翻了翻,敢情那年頭的小學生們說出話來跟現在不大一樣,可能是因為他們上學比現在晚,年齡比現在大,一個個都有點兒老氣橫秋的:

淑英同學留念

一技之長 終生事業

靜貞 1946.5.28

以偉大之思想 養偉大之精神

淑英同學存念

生安 五.二十八

淑英學友惠念

志量如海水盛 文章似湧泉豐

世桂 塗於北方

淑英同學留念

慎勿言人之短 切勿矜己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