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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兩害相權取其輕

“我不是獨生子,我父親還有一個孩子,所以,我一度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原諒他。”

舒琴吃了一驚,完全呆若木雞。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事實上,除了你之外,我只告訴過另一個人。”

聶宇晟握住方向盤的手,不知不覺加緊了力道,彷彿捏著的並不是方向盤,而是命運的咽喉。十年前那個颱風夜,他在滂沱大雨中離開家,去尋找談靜。在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棄了,單親家庭生長的孩子,對家庭,對父母的愛有一種異常的敏感,這也是起初他為什麼下意識親近談靜的原因。因為她也是單親家庭。

談靜開啟門見到是他,那種眼神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把他拉進屋子裡,拿毛巾給他擦頭髮,他全身的衣服都溼透了,貼在身上冷得他直哆嗦。他問:“談靜,如果我一無所有,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那時候她怎麼回答的,她說:“哪怕你是街頭的乞丐,我也仍然喜歡你!”

十七八歲的少年,對愛的定義,仍舊只是喜歡。談靜比他小,那天卻一直抱著他,像抱孩子似地抱著他,哄著他,第二天他就發起高燒,她卻不能不回學校去上課。她拿過一隻碟子,裝上些許清水,捏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微笑著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回來了。”

那麼多的往事,曾經一起度過的歲月時光,歡樂的記憶,痛苦的記憶,原來都在腦海裡,從來不曾有片刻的隱退。

這麼多年,每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習慣拿一碟清水,放幾顆豆子,擱在窗臺上,看著它慢慢發芽,漸漸長高。豆苗起初是白胖白胖的,後來會漸漸變成綠色,到最後,會長成又細又長。

起初的心酸,最後終於變成了一種頓悟。談靜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不管他怎麼樣等待,不管他怎麼樣期盼,不管豆苗長到了多長。甚至這種等待的起初,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哪一顆豆子可以在清水碟子里長出豆莢呢?它不過會長成豆苗,最後因為沒有根基沒有營養,慢慢枯萎。就像他和她的戀情,發芽的起初,是那樣簡單的憧憬,可是註定了,不會有真正的結果。

舒琴並沒有追問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她也沒有追問聶東遠另一個孩子是什麼樣的人。她知道聶宇晟需要的,並不是安慰或者別的什麼,他只是需要一個秘密的出口。在他得知這件事時,他肯定受過深深的傷害,雖然他表面上看去冷漠又清高,但他其實是個內心又敏感又柔弱的人。他把愛情和親情都看得太重,用情太深,所以根本傷不起,一次傷害,常常會要了他的命。

從前他得知真相的時候,想必會非常惶恐也會非常痛苦吧,那個時候安慰他的,或許正是那個前女友。他唯一曾經分享過這個秘密的人,他唯一曾經,全心全意信賴過的人。

也是他唯一這麼多年,從來不曾真正放下的人。

舒琴突然覺得聶宇晟很幸運,有些人一輩子也遇不上那個讓自己刻骨銘心的人,有些人遇上令自己刻骨銘心的人,最後卻漸行漸遠。聶宇晟卻不一樣,他把心底最深處的一切,都曾經跟那個人分享過,他曾經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即使最後受到了傷害,可是他也擁有過,一段最無怨無悔的時光。

最後聶宇晟下車的時候,她才對沉默了一路的聶宇晟說:“不要責怪你的父親,他並沒有對不起你什麼,倒是對不起另一個孩子。”

“我知道。”聶宇晟無限酸澀地笑了笑,“早就已經過去了,其實,說出來也挺輕鬆的。這麼多年,我終於肯對人說這件事了。”

他已經忘記了,早在多年前,他其實已經對另一個人說過這件事,但是那是不一樣的吧。舒琴心想,他還是將她視作朋友,視作知己更多。而那一個人,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從不把那個人當成是外人,所以從來不覺得,跟她分享這些會有什麼困難。

“早點睡,別想太多。”

“晚安。”

“晚安。”

舒琴啟動車子,重新駛入主幹道,兩側樓宇的燈光,也已經漸漸地稀疏下去。城市開始進入夢鄉藏書網,鬧市的霓虹還是閃爍不停,但很多人已經睡了。

萬家燈光一盞盞熄掉,路上的車也比白天少了許多。舒琴把電臺開啟,電臺里正好在播放一首情歌,沙啞的嗓音逸出: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

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盛方庭,說:“你為什麼要借錢給談靜?”

他大約是在病房裡,所以背景聲音十分安靜,他說:“同事之間,理應互相幫助,而且她救過我,你也知道。”

舒琴咬了咬牙,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當這種心地善良的好人了?難道你早就知道了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發現,她似乎跟聶宇晟的關係不太一般。”

“聶宇晟看她的眼神都不對,她一定就是聶宇晟的那個前女友。我剛剛試探了一下,但聶宇晟什麼也沒有說。”

“舒琴,”盛方庭的語氣非常平靜,“你不要太投入。你這樣會讓我誤解。”

“你不是從來沒有擔心過我會愛上聶宇晟嗎?”舒琴忍不住冷嘲熱諷,“比起他來,你真是更像一個魔鬼!”

盛方庭輕輕笑了一聲,說:“魔鬼跟魔鬼才會永遠在一起,你我是一樣的人,我永遠也不會擔心,你會愛上天使一樣的聶宇晟。所以,也請你放心,我對聶宇晟的前女友,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

談靜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病房裡陪床的家屬都各顯神通,一位老婆婆好心地告訴她可以租躺椅睡覺,不過一晚上要八十塊錢,她沒捨得花那錢,用兩把椅子拼起來,半坐半躺,迷糊了大半夜。護士每隔兩小時會來看一次監護儀器,檢查氧氣和點滴,她更睡不著了,到天亮的時候剛剛迷糊了一會兒,外面的走廊就熱鬧起來。早晨交接班查房,所有的醫生都來了。

今天是週日,並不是大查房的時間,但是方主任昨天恰巧做了一臺特級手術,今天早上照例過來看病人術後的情況,既然他帶隊,查房的隊伍當然是浩浩蕩蕩。

病房裡本來就地方不大,一擁進來那麼多醫生,頓時顯得到處都是白大褂。方主任一個個病人看過去,輪到孫平的時候他很仔細地詢問了一些問題,所有人的心都提著,人人都知道聶宇晟今天肯定要倒黴,昨天方主任在手術檯上大發雷霆的事,差不多整個科室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查房,凡是聶宇晟的病人,方主任都是一個個親自問的。果然方主任連醫囑裡一個拉丁文藥名寫得稍微潦草了一點都沒有放過。從處方是否書寫規範一直講到了醫療用藥安全性,雖然他提都沒提聶宇晟的名字,也沒拿正眼看聶宇晟,所有人都低著頭聽訓話,誰都不敢打斷方主任滔滔不絕的批評,最末了還是一位科室副主任解圍:“七床的病人凌晨四點上了呼吸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醫囑,九點您還有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