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发来一个链接。点开后,是一个点击量已经破百万的视频:一位日本游客在深圳某咖啡馆展示刚收到的苗绣钱包,扫描竹筒上的二维码后,务婆苍劲悠远的古歌声响起,配合着精致的绣品画面,弹幕瞬间爆炸。
"我们想订购二十套!"佐藤激动地说,"要不同古歌片段的!"
挂断电话,龙安心看着沉睡的吴晓梅,既欣喜又忧虑。订单激增是好事,但合作社的人手和设备根本应付不了这样的需求。更关键的是,苗绣是慢工出细活的艺术,强行提速只会牺牲质量和文化内涵。
第二天早晨,问题果然爆发了。当龙安心宣布新增的日本订单时,合作社成员分成了两派:年轻人兴奋地主张扩大生产,甚至引入电动绣架;老一派则以阿雅为代表,坚决反对"把祖先的歌当成商品批发"。
"苗绣是'讲古',不是流水线作业!"阿雅拍着桌子,脸涨得通红,"每幅绣品都要有心有意,赶工出来的算什么?"
"可这是多好的机会啊!"阿朵反驳道,"让全世界都知道苗绣,有什么不好?"
争论愈演愈烈,直到吴晓梅站起来。她昨晚显然没休息好,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坚定:"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吴晓梅在合作社的威望很高,不仅因为她是务婆的传人,更因她总能找到传统与现代的平衡点。
"订单全接,"她清晰地说,"但分两种。普通订单用改良技法,适合日常使用;精品订单按古法制作,限量编号,附带务婆亲诵的古歌录音。"她看向阿雅,"阿雅姐负责监督精品质量,决不含糊。"
这个折中方案最终获得了通过。年轻人们开始整理大批量订单所需的材料,而阿雅则领着几位老绣娘开始精心制作精品系列。龙安心负责与快递公司完善"古歌快递箱"的设计,同时协调越来越多的国际订单。
中午时分,龙安心正在仓库清点竹筒,阿朵慌慌张张跑进来:"安心哥!晓梅姐晕倒了!"
龙安心扔下手中的活计冲进绣房。吴晓梅倒在绣架旁,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几个绣娘正手忙脚乱地用湿毛巾敷她的额头。
"发烧了,"阿雅摸了下吴晓梅的脉搏,"连夜赶工,又受了风寒。"
龙安心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吴晓梅。她轻得惊人,像一片羽毛落在臂弯里。他快步向吴家走去,胸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这个倔强的苗族女孩总是把责任扛在自己肩上,从不知道适可而止。
吴老根不在家,去邻村买竹子去了。龙安心将吴晓梅安置在她的小床上,拉开抽屉找药,却被里面的景象震住了——满满一抽屉的小布包,每个都绣着不同的草药图案,整齐标注着功效和用法。这是苗医的系统知识,以绣纹为载体代代相传。
他找到标有"退热"字样的布包,里面的药丸散发着薄荷和某种苦根的混合气味。吴晓梅在半昏迷状态下吞下药丸,随即陷入不安的睡眠,不时用苗语呓语几句。
龙安心打来一盆凉水,坐在床边为她擦拭额头和手臂。吴晓梅的手腕纤细却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长期刺绣留下的茧子。她的睫毛在发烧带来的潮红脸颊上投下阴影,随着不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
"别走。。。"突然,吴晓梅用苗语呢喃道,滚烫的手指抓住龙安心的手腕,"。。。别像你父亲那样离开。。。"
龙安心僵住了。他父亲龙青山当年离开村子去城市打工,再也没能回来,最终因尘肺病死在异乡的医院里。这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的家族伤痛,没想到在吴晓梅心中也是如此深刻的印记。
"我不走,"他用生硬的苗语回答,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保证。"
吴晓梅似乎听懂了,眉头稍稍舒展。她又咕哝了几句模糊的苗语,其中龙安心只听清了"蝴蝶"和"心"两个词。
傍晚时分,吴晓梅的高烧终于退了。她醒来时,看到龙安心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半湿的毛巾。窗外,夕阳将最后的光芒洒进房间,给一切镀上金色的轮廓。
吴晓梅轻轻起身,不想惊动他,但龙安心立刻睁开了眼睛:"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订单。。。"
"都安排好了,别担心。"龙安心递给她一杯温水,"你说了很多梦话。"
吴晓梅的手微微一抖,水杯差点打翻:"我。。。说了什么?"
龙安心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提关于他父亲的部分:"大部分是苗语,没听清。好像提到了蝴蝶。"
吴晓梅明显松了一口气,低头喝水掩饰表情。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院子里的鸡鸣。
"那个。。。"龙安心突然站起来,"我有个东西给你。"
他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制绣架,约两尺长,通体呈现温暖的樱桃木色,边框上雕刻着精细的蝴蝶纹样。最特别的是,绣架一角刻着一个汉字"心",与苗族纹样完美融合。
"这是。。。"吴晓梅的眼睛亮了起来。
"用我父亲留下的樱桃木做的,"龙安心有些不好意思,"边框可调节,适合不同尺寸的绣品。那个'心'字是。。。"
"汉字'心',也是苗纹'蜂巢'的变体,"吴晓梅轻声接上,手指抚过那个精巧的符号,"象征甜蜜与守护。"她抬头看向龙安心,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谢谢你。"
龙安心点点头,胸口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穿过窗户,落在绣架的"心"字上,仿佛给那个符号注入了生命。
院子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阿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安心哥!那个日本视频点击量破五百万了!又有十几家海外博物馆发来询价!林总监说要立刻开网络预售!"
商业的浪潮再次涌来,将那个未完成的对话冲散在忙碌中。但龙安心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就像蝴蝶破茧前的静默,蕴含着即将展开的绚烂。
夜深人静时,龙安心独自在灯下翻看父亲的笔记本。在关于木工技艺的记载后面,他发现了之前忽略的一页——一幅小小的素描:一个苗族少女坐在枫香树下刺绣,神情专注而宁静。画角标注着日期:1982年春。那时父亲还没遇见母亲,正是跟随蒙阿公学艺的时期。
龙安心凝视着这幅素描,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离开村子时的矛盾心情——对传统文化的眷恋与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这两种力量如何撕扯着一颗年轻的心。而现在,他站在与父亲相反的位置上,从城市回归乡村,却面临着同样本质的抉择:如何在变革中守护那些值得传承的东西。
窗外,一轮明月升上雷公山顶,清冷的月光洒在鼓楼上,勾勒出那历经百年风雨依然挺拔的轮廓。龙安心摸着胸前的银钥匙,距离二月二"龙抬头"只剩两天了,"地脉门"的秘密即将揭晓。而比这更重要的,是他与这片土地、这些人们之间日渐深厚的联结,正如吴晓梅绣在蝴蝶翅膀里的那个秘密图案——只有对着光才能看见,却真实存在,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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