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营地里的军帐已被掀得噼啪作响。
陆醉川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旁,靴底碾过几片带露的草叶,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城隍印的流苏——那是沈墨寒亲手编的,说红绳能镇阴煞。
"诸位。"他提高声音,晨风吹得蓝布衫猎猎作响,"三日后我们必须穿过瘴气林,直捣周天佑的鬼火营。但需要留一队人守营地。"
话音未落,钱大帅的铜烟杆"砰"地砸在条桌上。
这个前清巡防营的老油子,此刻脸上肥肉直颤:"守营地?那林子瘴气能腐铁,鬼火营的阴兵专啃活人骨头!老子带的弟兄是来打胜仗的,不是来当活靶子!"他身后几个扛着汉阳造的兵丁跟着起哄,枪托敲得地面咚咚响。
玄木道长的拂尘在掌心一绕,白须微动:"钱大帅可知,这营地囤着半城百姓的粮?若被端了,方圆百里的活人都得喂鬼。"他身后的道童捧着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这是阴阳气紊乱的征兆。
争执声里,陆醉川瞥见沈墨寒站在木台右下。
她今天没穿月白长衫,换了件靛青短打,腰间桃木剑用粗麻裹了剑鞘,尾却仍系着那根红绳。
见他望过来,她微微颔,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太阳穴——这是"稳住"的暗号。
"都闭嘴!"赵霸天的大嗓门突然炸响。
这位青帮老大今儿没穿纺绸马褂,套了件洗得白的粗布短襟,腰间别着他从不离身的柳叶镖囊。
他三步跨上木台,蒲扇大的手掌拍得台板直晃:"老子留守!"
全场霎时静得能听见露珠坠地的声响。
钱大帅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玄木道长的拂尘穗子都忘了摆。
陆醉川望着赵霸天,见他左眼下方那道刀疤正随着心跳微微抽搐——那是三年前在法租界替他挡子弹留下的。
"大哥,我虽不会画符念咒,可守个营地还使得。"赵霸天挠了挠后颈,咧嘴笑时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只有陆醉川能听见,"你带着小九和沈姑娘冲阵,总得留个能扛雷的。我这条命,早该还给你了。"
陆醉川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醉仙楼起火,是赵霸天背着他从三楼跳下来;去年对付黄皮子精,是赵霸天用肉身替他挡了那口化骨涎。
此刻晨光里,赵霸天鬓角的白比昨日又多了几缕——他本就不是修行的料,这两年跟着他们东奔西走,早把身子骨熬得像旧门板。
"赵爷!"钱大帅突然堆起笑脸,"您老仗义,我那二十个弟兄也留下帮衬!"他话音刚落,几个原本起哄的兵丁忙不迭点头,连清风道长都抚须道:"老道的两个关门弟子也留下,替赵施主护阵。"
陆醉川望着台下逐渐安静的人群,忽然想起昨夜沈墨寒说的话:"有时候人心比术法更难测。"他伸手按住赵霸天肩膀,指腹触到粗布下凸起的骨节,重得像块铁:"赵四,等我回来,咱们去醉仙楼喝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成!"赵霸天拍他手背,"我让后厨煮两斤盐水鸭,你可别又醉得找不着北。"
是夜,篝火噼啪爆着火星。
沈墨寒摊开半卷《幽冥志》,泛黄的纸页上画着鬼火营的图腾——三头蛇缠着骷髅,蛇信子正滴着血珠。
陆醉川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手背又倏地熄灭——这是城隍印在护主。
"醉川。"沈墨寒突然开口,烛火映得她眼尾微红,"如果必须放弃一个人换大局,你会怎么选?"
陆醉川握着酒葫芦的手顿住。
酒是从醉仙楼地窖顺来的烧刀子,辛辣味混着松脂香漫开。
他想起上个月在乱葬岗,小九为救个被阴差勾错的孩童,强行用判官笔改了生死簿,结果吐了半盆黑血;想起赵霸天刚才说"命早该还"时的眼神,像极了他娘咽气前拉着他的手。
"我不懂什么大局。"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但我知道,要是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当这个城隍有什么意思?"
沈墨寒沉默片刻,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酒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