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卯时三刻,小猴阿毛攥着半块没啃完的桃核冲进议事坪,尾巴尖上还沾着晨露。"朵姐!
石面又冒字啦!"他扑到青石板前,鼻尖几乎要贴上那片泛着水痕的石面——昨日那只总被排挤的花脸猴说"总没人跟我摘野莓",此刻石面正浮着行新绿纹路:"不准孤立谁",最后个"谁"字的叶尖还挂着颗小水珠,颤巍巍要落不落。
孙小朵正蹲在石边给新冒的草芽浇水,竹瓢在半空顿住。
她望着石面上那行字,喉结动了动——三天前老黑猴说"那年偷摘老君桃我后悔",石面浮的是"错可改,不许锁门";昨日胖妖说"我娘临终前没摸过我耳朵",石面就爬出"想摸就摸,别等"。
这些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童握不稳笔,却比任何仙篆都烫,她伸手轻触"谁"字叶尖,水珠滚到掌心,竟带着股甜津津的野莓味。
"朵姐你看!"阿毛踮脚扒着她肩膀,尾巴兴奋得直打卷,"石爷爷今天写的字比昨天大!"
"那不是石爷爷。"孙小朵把竹瓢搁在石沿,指腹蹭了蹭阿毛沾着桃汁的下巴,"是咱们心里的话,自己爬出来了。"
老猴头柱着拐杖晃过来,花白的胡子被晨风吹得翘起:"前日我还说这石成精了,现在倒像像咱们花果山成了个大肚婆?"他眯眼凑近石面,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哎?
这不准俩字的笔画,跟我五十年前在方寸山抄的《训猴经》里不可二字,怎么长得一个样?"
孙小朵蹲下来,看着老猴掌心的茧子轻轻抚过石面。
那些茧子是当年替她挡天兵时磨的,此刻正顺着"不准"二字的纹路摩挲,像在抚摸阔别多年的旧友。
她忽然想起昨夜菩提祖师托的梦——老头坐在古松枝上啃桃,桃核"啪"地砸她额头:"小朵啊,你总以为定规矩要拿金箍棒敲天,却不知最结实的规矩,是人心自己长根。"
"它没成精,是我们都活了。"她轻声说,声音被晨雾裹着,散进石缝里的草叶间。
老猴的手顿住,抬头看她时,眼角的皱纹里落了片草叶,像沾着星子。
与此同时,南天门三十里外的山坳里,萧逸正往沙堆里撒最后一把青盐。
他的道袍下摆沾着草屑,绳不知何时松了,几缕墨垂在眼前,倒显得比平日多了分烟火气。"静听阵"的沙粒开始颤动,先是东边的细沙微微隆起,接着西边的粗沙跟着摇晃,最后整片沙堆像被无形的手揉了团,竟堆出行歪歪扭扭的字:"不准再假装神在看"。
"来了。"他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沙堆边缘的一粒石子。
那石子突然跳起来,在沙面上蹦出三个点——是巧儿前日在荒庙教孩子们背的《三字谣》。
他想起昨日路过南荒集市,卖糖葫芦的老汉不肯给巡查仙官塞钱,梗着脖子说"我这糖甜不甜,百姓尝了算";想起今早路过城隍庙,小仙吏把"偷摘桃罚三斗米"的罚单改成"偷摘桃帮浇三天花",笔尖抖得像秋风里的叶。
原来那些他以为微不足道的"犯轴",早就在天地间织成了网。
"萧先生!"山脚下传来巧儿的呼喊,扎着双髻的小丫头举着串野菊跑上来,"阿婆说你总蹲在这儿喝风,让我给你送糖糕!"
萧逸笑着接过糖糕,看巧儿的麻花辫扫过沙堆。
沙粒突然又动了,这次堆的是"糖糕甜"三个字,最后个"甜"字的沙尖上,还粘着半片野菊瓣。
他摸出腰间的竹简书,却又慢慢放下——从前他总想着把这些规矩记成册,现在倒觉得,让它们在风里、在沙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活着,更好。
北境雪原的冰窟里,韦阳的陶碗正扣在雪地上。
他裹着厚重的兽皮,看游牧妖族围着火堆争执。"雪崩时先救老弱?"红毛狼妖拍着胸口,"我能背三个人跑十里!
老弱跑不快,救他们部族要绝种的!"
"可我阿娘说"白狐少女攥着胸前的骨坠,声音颤,"她被埋在雪下时,最后摸的是我妹妹的手。"
冰壁突然出细碎的轻响。
韦阳抬头,见融水正顺着他们刻在冰上的"部族约"缓缓流淌,在"老弱"二字下冲出个圆痕,像给这俩字戴了顶水晶冠。
红毛狼妖的尾巴慢慢垂下来,他伸手碰了碰那圆痕,指尖沾了点冰水,突然僵住:"这像我娘给我擦眼泪时的手。"
韦阳没说话,只是把陶碗轻轻掀开。
碗下的雪地上,一株淡蓝色的苔正舒展叶片,叶面上浮着层微光,像是在学写"老弱"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