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取了新月二字,寓意如弦月般清浅,却不想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弓弦。
殿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
宦新月猛地回神。
看着那冰凉的蟠龙柱,目光触到柱身凸起的龙鳞纹,烛光透过雕花槅扇,在地面投下扭曲的暗影,分明是皇帝寝宫独有的饕餮纹。
她竟来到了皇帝的寝宫!
这时。
奚探花推开门,十二章纹冕旒剧烈晃动时,檐角铜铃突然发出裂帛般的锐响。
夜风卷着丹砂的腥甜扑进殿内,将烛台撞得歪倒,火苗在帐幔间扭曲成狰狞的赤蛇,骤然照亮满地狼藉的紫铜丹炉。
破碎的瓷片间,未及成型的丹药泛着磷火般的幽绿,像无数只睁开的鬼眼。
奚相走到九龙金榻前跪下,指尖还沾着朱砂色的药粉。
皇帝青紫的面容在摇曳烛火下扭曲如地狱恶鬼,七窍溢出的黑血浸透明黄缎被,凝固成暗褐的纹路,恰似丹炉中的鼎纹。
“为何。。。。。。”气若游丝的质问擦过龙榻,皇帝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她染血的指尖,“你我同服仙丹。。。。。。”
喉间翻涌的腥甜终于冲破唇齿,奚相跌坐在冰凉的金砖上。
记忆突然撕裂时空。
那年寒山寺的银杏树下,扎着双丫髻的宦新月捧着陶钵走来,阳光穿透她的襦裙,在乞丐脏兮兮的破碗里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那时她还不是琼林宴上挥毫写“苍生”的探花郎,只是个靠施粥续命的乞儿,却在看见那道光时,以为撞见了渡她出苦海的菩萨。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啊。。。。。。”她笑着咳血,伸手去抓记忆里那道暖光,指甲却抠进金砖缝隙,“我九岁那年,新月施的那碗米汤,不过是让我多活了二十载。”
突然爆发的狂笑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嘴角的血珠如今像极了月贵人消失前那晚,眼角未落的泪。
“月贵人何曾在乎过谁?”她抓起案上的鎏金药瓶狠狠掷向龙榻,瓶中滚落的丹丸在皇帝身旁弹跳,发出空洞的声响,“她连自己都能炼作药引,何况是你我?”血沫顺着嘴角流下,“你以为服了仙丹便能长生?看看这满殿尸骸!看看你自己青紫的脸!长生不过是让你多些时辰,看清楚自己如何变成吃人的怪物!”
笑声陡然凝在喉间。
她踉跄起身时,抓起最後一瓶丹药砸向龙榻的瞬间,药粉飞扬中浮现出月贵人消失前的笑靥。
那笑容温柔得像寒山寺的晨雾,却藏着焚尽衆生的烈焰。
“若不是你贪图长生。。。。。。”破碎的低语混着血沫吐出,她望着皇帝圆睁的双眼,突然发现那瞳孔里映着的,正是当年那个在墙根下捧着破碗的小乞丐,和那个一步步走进阴影的丶月白色的身影。
“她又怎会。。。。”
“消失。。”
奚相倒伏在碎瓷与残笺狼藉的地面时,後颈磕在冰凉的青砖上,却忽然想起数年前那个溽暑的午後,蝉鸣绞碎了满庭槐香,她混在仆役队里,挤过宦府垂花门前悬着的销金幡。
彼时她尚是个束着小厮巾丶腰里别着空酒壶的穷下人,却在回廊转角撞见正在赏花的宦新月。
三进院的牡丹架下,少女正被女眷们簇拥着,石榴红的褙子扫过青玉栏杆,鬓边一支点翠步摇随笑声轻颤。
宦新月的闺中密友指着牡丹说:“若能长生,便可永远守着这盛世繁华。”
那时宦新月笑着摇头:“人间烟火转瞬即逝,正因短暂才珍贵。”
原来从偷藏她遗落的绢帕开始,从冒死替她传递消息开始,每一步爬进宦府的泥沼,都不过是想离那束光更近一寸。
可如今倒伏在这狼藉之中,才惊觉自己始终是宴会上那个偷望的小厮,看她在权力倾轧里化作镜中虚影,而自己攥着满身伤痕,连拾起她遗落发簪的资格,都在权谋倾颓时碎成了齑粉。
龙榻帷幔深处传来锦被摩擦的轻响。
宦新月目光落向床笫间,只见帝王痉挛的手指正勾着明黄帷帐的流苏,浑浊瞳孔里映着穹顶蟠龙藻井的金漆纹路,像两尾困死在琉璃缸里的鱼。
宦新月又望着窗外如鈎的新月,想起住持曾说,弦月虽缺,却自有圆满的时刻。
可如今帝王喉间溢出最後一声嗬气,帐外更漏恰好敲过三更。
她望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指尖,才惊觉她们连残月都不如。
至少新月尚有盈亏轮回,而她与她,不过是权谋棋盘上两枚被磨去棱角的弃子,连碎在尘埃里都惊不起半分涟漪。
意识模糊间,殿角铜钟忽然自鸣。
神识渐渐消散,恍惚看见奚相捧着冒着青烟的玉瓶,坐在云雾里笑。
隔着迷雾,看着那张与奚魏柚九成相的脸,宦新月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