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冤整个人跪匐在地,十指痉挛般弯曲成爪,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伴随着哗啦啦铁锁绷扯到极致的巨大响动,她感觉无数根枷锁嵌在骨肉里,严丝合缝的扣在她每根骨头上,那些恶鬼每疯蹿一下,就拽着她的骨头往外猛扯猛拉,要将她拆成一堆零碎似的。
但是她有一把硬骨头,轻易拆不散。
白冤煎熬痛苦到抬不起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声:“……这……鬼地方……”
她痉挛着抓了把湿黏的沙土,然后嗅到一股腥膻的腐臭:“秽土。”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白冤明白过来,这鬼地方就是一处藏污纳垢,温养滋生邪恶的极阴之地,才会致使她身不由己的露出丑态。
因为压制不住——她孱弱到这种地步当然压制不住,那些躁动的怨念便趁机往外冒,疯狂地在白冤身体里作乱造反。
于是她终于克制不住,从牙缝中溢出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吟。同时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正来自于听风知的腰间。阴风奏响了他腰间的律管,响起一片怨愤无比的死声,凄惨且不甘。
当律管被怨煞冲响的一瞬,周雅人想起了那个去鬼衙门击鼓鸣冤的死者,都是含冤而死,又都死不瞑目。
凌厉的罡风裹着符箓从他手中射出去,白冤豁然抬了头,那张布满刑枷的脸跟缠在她周身的恶鬼别无二异,透着一股子骇人的狰狞恐怖。尤其她那双眼睛,已经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看得周雅人胆战心惊,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肉。
因为白冤已经徒手撕开了那道罡风,周雅人胆战心惊的退后半步,然而白冤却并没有扑咬上来。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黑伞,骤然间在头顶撑开,罩住了那张骇人的面孔。
与此同时,一声声惨烈的尖啸被收进伞下,丧心病狂的厉鬼也被突然收紧的刑枷狠狠绞进白冤身体里,重新恢复成伤痕累累的印记,变成她身上触目惊心的疤。飞扬的青丝缓缓垂落下去,服服贴贴地披散在白冤后背。
周雅人心惊肉跳地原地站着,手脚甚至有些发僵发麻,空气中的水汽飞沫已经将他的头脸和衣襟浸湿。
方才那一幕仿若惊梦,却又不是惊梦。
良久周雅人才缓过神,一眼不眨地盯着立于伞盖下的白冤,心口狠狠震颤了一下,竟有些微喘。
白冤摇摇欲坠,精疲力竭地支撑住自己,说话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孱弱:“吓到了?”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放不下姿态,想继续逞能,却又实在强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要往前栽倒,却被一条臂弯及时揽住了。
周雅人一欠身钻进了伞盖下,他抬眼去看,原来这伞盖下竟蕴藏着一轮八卦。
白冤被抽去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强弩之末般瘫在对方怀中,连眼皮子都掀不起来,只有本事动动嘴皮子了:“不怕啊?居然还敢上前来……那就劳驾代个步,赶紧走,这鬼地方不宜久留。”
于是周雅人躬下身,一只胳膊穿过白冤的膝弯,打横将她抱起来,自愿成为对方的代步工具。周雅人一步步踏上“仙踪”,穿行在水气迷蒙之中,虽然步伐稳当,但脚下总有着踩不到实地的虚浮。他想不通,也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将枷锁斩断了吗?怎么会这样?”
“你斩断的只是其形,仅仅让我从道法刑狱走出来而已,可它们的沉冤却是无形的枷锁,只要这怨念不死不休,那以沉冤生成的刑枷就断不了。”枷锁断不了就会缠到她不死不休,白冤一气说了这么长段话,有些窒闷,缓了片刻才继续补充,“所以——我也是个囚徒。”
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白冤还想说,其实我也挺冤的,可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周雅人听完,若有所思垂下眼,应了句:“嗯,你比我还惨上百倍。”他居然还指望一个比自己还惨上百倍的人帮忙洗冤,想想就觉得离谱。
白冤听笑了,但没笑出声,额头无意识抵在对方颈窝处,她只短暂的勾了一下嘴角。
周雅人低声问:“那你这样的处境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白冤没回答,仿佛也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月如银烛,照入地户,在大浪翻卷的瀑布下投射出两道交错成一体的影子,笼罩的飞沫几乎有些浑浊。
白冤极轻的嗅了嗅鼻子,总能嗅见一股腥膻的腐味,她甚至怀疑自己在腐烂,周身逐渐变得腥臭难闻。
因此不慎确定地询问:“我臭吗?”
“什么?”
“我是不是在发臭?”
周雅人微微低了头,鼻息若即若离地扫过白冤鬓边,充斥鼻腔的是股霜雪般的冷意,不带一丝人味儿,更不夹杂其他什么味儿。
他道:“不是你,是秽土。”
于是白冤松懈下来,她也担心自己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沤出一身难闻的恶臭。
然而周雅人越往前行,脚步则越发变得沉重吃力,他其实早已察觉这秽土的气味带着某种“毒”性,不然缠住白冤的冤魂不会突然间异常暴戾地挣出来作乱。
尽管这一路周雅人谨慎闭气,但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所以根本无法避免会吸入秽土的腥气。
直到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时候,周雅人蹙起眉,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感觉四肢关节好像都被锈住了。
他没有停歇,大踏着步子往前迈,怀里的白冤越来越沉重,好似托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他深刻领会了对方那句“鬼地方不宜久留”。
但是前路水汽迷茫,白冤的视线竟穿不透这层蒙蒙雾障。
好在周雅人当惯了不见天日的瞎子,无需靠双眼识路,仅凭着直觉踏入茫茫雾障中,仿若身处烟雨朦胧里,头脸和衣衫皆被水气洇得湿透了。
因为行走太过吃力,周雅人已经有些微喘:“大禹的‘仙踪’通往何处?”
怀里的白冤无声无息,额头冰块似的贴在他的颈窝处,没有回应。
“白冤?”
她实在没有精力,更对如今的处境感到异常不快,言语自然不耐烦:“我问谁去?”
周雅人:“……”
但白冤沉吟片刻,还是开了金口解答:“大禹治水,走的自然都是洪灾泛滥的地方,既是灾,就有无数死伤。大河存在至今岂止万万载,期间闹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洪灾,世人算都算不过来,葬身其中的人命牲畜更是不计其数。”白冤顿了顿,回忆道,“据说大灾大难之后,这流淌过万万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就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