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周雅人轻声开了口:“若非亲眼所见,估计也不会随意轻信。”
方道长不解道:“没有的事如何亲眼所见?”
“世人敬畏神鬼,对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无法理解,大多人见过天高地广,却极少见到四海之阔。很久以前,当生活在四海之滨的人们还不知道蜃景为何物时,忽然目睹原本空无一物的海雾云气中显出巍峨山峦、楼阁错综的情形,该作何感想?”
“会将这一切与神怪之事相连,以为天降神迹,显出了神山和天上宫阙,”白冤续话,“因为亲眼目睹,所以更加深信不疑,然后和徐福一样,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上有仙人居之。”
方仙道心头震荡。
“史记有载,秦始皇东巡郡县时,南登琅琊,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琊台下,复十二岁。作琅琊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周雅人语气沉缓,将史记娓娓道来,“可知秦始皇曾至琅琊停留数月,并迁来三万户百姓到琅琊山修筑琅琊台。为何他要如此劳师动众修筑琅琊台?秦始皇五次巡游天下,三次登临琅琊台,便是因为亲眼见到了海中‘神山’,才会筑高台观沧海神山。”
方道长幡然顿悟:“所以秦始皇曾经看到的神山,其实是海上蜃景,结果错把海市蜃楼当成了天上宫阙。”
磨镜匠附和:“这很合理啊。”
“蜃景幻化无穷,万变迭出。对于这类未知的迹象,任谁生平头一遭见到,都会敬畏且生出无限遐想,从而心生向往。”周雅人道,“自认见过了神山的秦始皇自此深信不疑,故而才会相信徐福等人之言,派遣方仙道入海寻仙山,求长生不死药。”
只是方仙道这一入海,却给生活在海域秘境中的不死民带来了浩劫。周雅人每每想起芮城那处炼丹室,身体便不由得阵阵发冷发寒。
“既然这里有块竹书仙箓,说明那些入海求仙的方仙道曾在……”方道长话说至此,忽然听见咔嚓一声。
就像他昨晚始终维持一个姿势蜷着胳膊腿儿,太久没动弹,突然伸直了,骨头关节便会发出“咔嚓”一声。
他突然噤声。
因为咔嚓这声不来自于他的三位同伴,而是来自他的身后不远处,方道长透过昏黄的火光环视三位同伴的神色,很明显,咔嚓声不止他一个人听见了。
石室空旷宽阔,方道长回过头,手中昏黄的豆光照不到声音所在之地。
相比方道长这副谨小慎微的态度,白冤已经不由分说地朝那处迈去。
不愧是被囚在太阴刑狱那种尸堆里的邪祟,上哪儿都不带怕的,方道长和磨镜匠只敢尾随其后。
随着白冤手中的火光所及,率先看见一地长长铺散的枯黄头发,乍一眼差点吓死个人。
方道长心脏突突一跳,火光随着白冤靠近延展开,只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埋头抱膝,紧紧蜷缩着躺在地上。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蜷缩着的人吸引时,磨镜匠余光忽然瞥到光线昏暗的边缘,灰暗之中隐隐藏着一张脸。
他下意识扭头,猛地看见一张静静仰躺在地,本该头顶朝他的人,因为下巴高高扬起,那张脸变成了头顶朝下,下巴朝天的倒仰姿势。此刻那人大张着嘴,瞪着双黑洞洞地双目,又惊又恐地盯着他们!
磨镜匠骇然叫出声,急退的动作直接将方道长撞了个趔趄。
方道长猝不及防,脚下不稳,手里捏着的豆火随之虚晃了一下,正正好照亮了那张灰白倒仰,仿佛皮包骨的头脸!
第166章人祖山若非八九分相似,他不敢乱说。……
方道长被迫与那张可怖的脸来了个面面相觑,仓促间反应不及,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当场噎死。
方道长那个肝儿颤,简直想把这遭瘟的打一顿:“你撞我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
周雅人光听磨镜匠和方道长这么大反应就知道有状况,开口询问:“看见什么了?”
“两具尸体。”白冤不慌不忙地靠近尸体,注视着仰躺在地的那具,“姿势有点奇怪。”
此人下巴高高扬起,肩膀顶起来,脖颈掰成了诡异的角度,好似硬生生折断。
方道长又怂又勇地站到白冤身侧,这一看又不得了:“他,他的脖子好长啊。”
磨镜匠只敢躲在方道长身后探头:“老方,顶你脖子的两根半了。”
被他这一说,老方脖子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但没工夫跟对方计较,因为他觉得这人似曾相识:“老姜,你看他,像不像我们在蜃景里看到的那只长脖子蜃影?”
磨镜匠背脊骨发毛,因为瞧着特征差不多:“所以那只蜃影就是他?”
方道长煞有介事:“蜃景,既阴燧所吐太阴之象,是万千气象所应所照。如果按照听风知刚才的说法,此地的怨煞之气受阴燧中道气影响,从而催生出蜃鬼的话,说不定那只蜃鬼真是这人的怨煞之气所化。”
见周雅人朝那人伸出手去,方道长惊呼出声:“你做什么?”
瞎子因为看不见,自然养成了什么都要上手乱摸的习性。
白冤没拦他,周雅人先是碰到耸起的肩,枯瘦如柴,骨骼坚硬。他力道极轻,指尖缓缓沿着肩线抚上脖颈,只轻轻一触,就听嘎嘣一声。脆弱的颈骨甚至承受不住一片羽毛的重量,骤然断裂。
倒仰的头颅瞬间塌下去,朝旁一歪,被周雅人轻轻扶住。
方道长的呼吸凝固了。
磨镜匠抚住心口:“别吓我。”
此人颈骨虽然嘎嘣断开,但有薄薄一层皮肉相连,不至于身首分离。
就是这死状相当诡异。
周雅人并没收回手,而是更加仔细谨慎地抚过此人颈骨。
“这人是被折断脖子死的吗?”方道长忍不住探问,“脖子原本就断了,所以你刚才一碰就折?”
周雅人一节一节捋着断颈骨节:“此人脊骨有异变。”
这不明摆着么,磨镜匠说:“看出来了,谁家脖子能长这么长,又不是大鹅,肯定不正常,是不是比咱们多出好几节骨头?”
方道长问:“天生的么?”
周雅人摇头:“不清楚。”
磨镜匠又道:“刚才咱们听见的咔嚓声,是不是他这脖子发出来的?”毕竟他就这么一直倒仰着支在那,即便听风知没有上手碰,可能也是时候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