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落座,老鸨子在旁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话里话外都是要赏钱,荀风按捺住性子,给钱买了清静,各种银钱花下去,小娘子终于出来了——隔着一道屏风。
荀风气闷,怎么今天哪哪都不顺。更火大的是,小娘子不唱曲开始吟诗了,周围的客人没听过诗似的,拍掌称绝,一来一往好不热闹,荀风气得升天,羊巴羔子的,花钱来听书了!还是听不懂的酸书!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荀风决定到别处找乐子,绕过雕花木屏风,不期然听见窃窃私语——
“你知道吗,咱们的知府大人要走了。”
“走?可我记得他才来三年?任期还没到,难不成是升了?”
“听说调到青州了。”
“原来是左迁,不足为奇,三年毫无政绩,早该走了,就是不知道新知府姓甚名谁。”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新知府,听说这位来头不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呢!”
“红人?红人能来咱们松江府当一小小知府?”
“你知道顾彦鐤吗?”
“嘶,不会就是他吧!”
“正是。”
“不可能,顾大人乃圣上亲侄,年轻有为,听闻前段时间去南浔查案,雷厉风行,解决多起陈年旧案,怎可能来松江当知府?”
“听闻顾大人被弹劾了。”
“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其中参杂朝堂后宫相争,薛贵妃党上折子,说顾大人表面查办贪污受贿,实则背地里收钱,给那些有钱人消灾。皇后党说顾大人是蒙冤,两党争论不休,双方博弈后的结果就是顾大人来咱们松江府。”
“看样子是输了。”
“唉,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说新知府一来,得放几把火?咱们还有好日子吗?”
没了,一天好日子都没了。
荀风呆在原地。
顾彦鐤,荀风立刻想到那张线条凌厉的冷峻面庞,他不光骗了他,还拿走了他的照牒,拿了他的衣裳,还假借他的身份骗了五百两黄金。
他被他害得下放松江府!
荀风汗毛倒竖,警铃大作,出于本能只有一个念头——跑!
荀风脚步虚浮,迷迷糊糊四处晃荡,凉风习习,吹散些许慌张,抬眼一眼,吃了一惊,竟来了翠湖,翠湖依旧美丽,断桥依旧沧桑,明月依旧高悬,不知怎的,心倏然安定下来。
怕什么?
当初骗顾彦鐤时自己扮了装,就算真见面他并不一定能认出来,而且他现在不是千面无痕荀风,而是云家白景。
荀风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既然老天让他当白景,何不一当到底,成真的白景?反正云彻明会死,白奇梅会死,云关菱早晚会嫁人,云家家大业大足够挥霍一生。
那就定下来罢。
打定主意,心中郁结消散,荀风对着湖面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石阶上的青苔吸饱了夜露,滑腻得像抹了层油,荀风脚下一崴,踉跄着扶住旁边的老梅树,索性顺势躺在树下,酒壶往嘴边一送,琥珀色的酒液便顺着喉结滚下去。
夜里的寺庙静得能听见露水滴在青苔上的轻响,远处放生池的蛙鸣断断续续,他望着被树影切碎的月亮犯愁:明日见了云彻明,该怎么应对?
忽觉后颈一凉,那股凉意不似夏夜惯有的潮气,倒像寒冬里从井中捞起的戒尺,带着砭骨的寒,直直贴在皮肉上。荀风的呼吸顿了半秒,缓缓转过头。
云彻明就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静静看着他。
“!”
荀风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将酒壶往身后藏,“表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云彻明站在高阶上没动,月辉落进他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片浅淡的阴影,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的目光先落在荀风藏在身后的手上,又缓缓移到他脸上,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玉石,清润里带着点冷意:“娘让我等你回来。”
夜风卷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暗处窃窃私语,荀风盯着他白色衣袍被风掀起的边角,喉结动了动:“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是,娘让我等你。”
远处池塘的蛙鸣突然停了,连虫吟都低了三分,荀风问,“万一我今晚不回来呢?”
“等到你回来。”云彻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荀风不说话了,只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云彻明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脸上织出明明灭灭的网,他忽然道:“你身上的味道好重。”
“是吗?”荀风低头嗅了嗅衣领浑不在意说:“许是买酒时沾到了。”
“脂粉气最好不要带进佛门净地。”
荀风忽然凑近半步,长长的睫毛抬起,眼中发散幽光,嘴角噙着笑,脸上的表情是得意的,带着点恶毒意味,是一种带刺的美感,“表妹,是你想等我,还是姑姑让你等我?”
云彻明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直截了当道:“既是娘让我等你,也是我想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