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杰洛·法理
自那奇怪的初遇後两个月,杰洛第二次见到了王乔乔,老地方,老样子,她曲腿坐在礁石上,望着没有边界的远方。这一次,杰洛立刻就上前搭话了。
她们交换了姓名,但杰洛总觉得王乔乔给的是假名字,而他麽——他老爹给他起名尤利乌斯·凯撒·齐贝林,和历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凯撒大帝一样,害的他自小就受尽揶揄。现在遇到个和他过去的环境完全无关的人,他终于找到了喘口气的机会,自然用了他喜欢的假名——Gyro(杰洛),回旋,既有个人特色,又非常朴素,是他过去花了几年精挑细选确定的好名字。
两个人并没有继续深入交流,但气氛并不尴尬。王乔乔本就是为了图清净而来,杰洛的到来没有改变她的主意,她像一块石头似的待在那里,不出声,甚至不动弹,这让杰洛觉得很安心。如果她问起来他为什麽跑来这种鬼地方,他就得找些蹩脚的借口来搪塞她了。
很快,杰洛就发现自己喜欢待在她身边。他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即使房子挺大,也总是闹哄哄的,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时间。可跑到这荒郊野地之後,他又觉得空荡荡的,总忍不住左看右看,仿佛在提防大地一下子陷出一个大坑。王乔乔的存在驱逐了那种空洞,但她又不会干扰他,杰洛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熟悉的宁静。
“你明天还在这里吗?”杰洛问道。
“不在。”她简单答道。
“那你什麽时候再来?”
“不确定。介意我抽支烟吗?”
“你抽吧,不过之後能给我唱首歌吗?之前我听到你唱歌了,很好听。”
“哦,其实我更擅长乐器。”
什麽乐器呢?她没有细说。于是杰洛开始收集五花八门的东西,小手鼓丶曼陀铃丶吉他丶沙锤丶还有哨片,马儿身侧的背包被塞的鼓鼓囊囊,以至于母亲开始问他:“儿子,你想要找个音乐老师吗?”
但在很长时间里,杰洛都没能把这些东西给出去。
他以为只要再等上两个月,总能见到她,却没想到第二次和第三次见面之间,隔了足足半年时间。
有一阵子,杰洛都要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想要放弃去海边,可是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他总忍不住跨上马背,疾驰去那里望上一眼。
收集乐器的行为已然成了习惯,甚至蔓延到其他东西上,当他在街头看到了什麽新奇玩意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把它拿进了口袋。他的期盼逐渐成为了思念,和那些东西一起,将口袋塞的越来越鼓。
当他终于见到她时,光把东西一样样掏出口袋,报上名字,就花了半个小时。有些名字不记得了,他就用“从一个渔民手里买的”丶“这人说他家是上百年的祖传手艺”之类的话来代替。
他越说越尴尬,声音也忽大忽小,有好几次,他干脆想把那东西一股脑丢进她怀里了事,她却撑着脸颊坐在那里,不停地问他“然後呢?”“下一个是什麽?”
他在心中暗忖,这人是真的觉得好奇吗?怎麽像是在捉弄他?但她的目光那样专注,他只好怀着某种古怪的骄傲,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又过了一年,他们再见过许多次面後,他得到了答案——她确实在捉弄他,因为难得见他态度这麽好。
“嘿!我可从来没有对你不礼貌!”他抓起一枚小石子丢到她脚边以示不满,她哈哈一笑,“是是是,你是个尊老爱幼的好孩子。”
杰洛对这话很不满意,“你哪有那麽老!还有别把我当小孩子!”
她把一块披萨塞进他嘴里,“十四岁,矮我半个头,怎麽不是小孩子了,吃你的饭,不然一会儿又得喂海鸥。”
他气恼不已,恶狠狠咬着披萨,心想按照自己的势头,明年应该就比她高了,到时候,看她还能不能这样趾高气昂。
在那一年间,王乔乔出现的次数变多了,有时候甚至会一口气在海边待两天。在此期间,她为他演奏了所有的乐器。关于她是个以卖艺为生的吉普赛人的猜测也是从那时候出现的,不然怎麽会有人精通这麽多卖艺的技能?更何况她连鞋都不穿,衣服也很朴素,还松松垮垮的,长得也不像个正经的本地人。外地人总是住的不好,还不时遭遇本地人的猜忌怀疑甚至驱逐,这也能解释她为什麽总是不肯回家去。
有一天,风平浪静,她突然说,这样的天气很适合野餐。
每一个那不勒斯人都热衷于分享美食,更别提杰洛向来自豪于母亲的好手艺。下一次会面,他带来了母亲打包的披萨和千层面,而王乔乔同样乐于展示她的厨艺。自此,食物再也没有退出会面场合。
王乔乔曾经告诉杰洛一个知识,关于英语中“panion”(夥伴)一词,源自拉丁词panionem”,意为一起分享面包的人。从古至今,分享食物向来有增进感情的社交属性。
确实,她们的关系在共同进餐後有了巨大的长进,杰洛甚至告诉了她关于处刑人的事情。
那是在一次在被海鸥夺走了披萨之後。
那天杰洛的父亲处刑的家夥是个典型的倒霉蛋。他是个贵族的家仆,帮助管理其名下的産业和报税,因为贵族家偷税受贿,他被老东家当替罪羊推了出来,掉了脑袋。他的妻子来为他收尸,杰洛帮了点小忙。
那位不幸的夫人显然无依无靠,短短几分钟,她把什麽都告诉了杰洛。丈夫只是替那个贵族办事,自己虽然也拿了一点回扣,但只够补贴家用,现在家里四个孩子,存款支撑不了多久。
“也许以後我们得上街乞讨去,或者成为小偷……法务官先生,您敢相信吗?像我们这样体面的人家去偷东西?”
杰洛的舌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父亲在他身後呵斥:“杰洛,收起你的同情,我们只是在工作。铭记齐贝林家的荣耀。”
这是他想收就能能收起来的东西吗?如果连同情都没有,那还是人吗?杰洛回到家里,洗个澡後,立刻气势汹汹地驱马赶往海边,在半路买了披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