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娜扯扯嘴角,摊开手示意他:“请。”
她熟门熟路地走出霍华德公爵府的宴厅,来到空无一人的会客厅。
与卡文迪许公爵府邸那一贯以来的尖锐阴郁且极繁主义的哥特式建筑不同,霍华德公爵府邸是极度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式风格建筑。只要一擡头,就能看见会客厅窗顶上的镀金浮雕。这样一座建筑里,应该有无数侍女殷勤地跟在主人高傲的裙摆後,手里捧着骨瓷茶具丶盛放甜品的银质托盘丶以及闪闪发光的珠宝,卷起轻盈的交谈声。
而此时,这里空无一人。不规则的螺旋形浮雕向上蔓延又聚集起来,上面贴着的金箔从不同角度反射出杂乱的光线。扩张到极限的寂静与窗外浓郁的黑暗让富丽堂皇的空间显得诡异起来,仿佛位于在另一个世界。
玛蒂娜靠在窗户旁,她透过玻璃的反射,与镜像中夏洛克深色犹如窗外夜色的眼睛对上。
“米尔沃顿在威胁你。”夏洛克笃定道。
玛蒂娜不像麦考夫那样喜欢考考人,但是鉴于刚刚咒杀了一个人并成功地震慑住了所有人,她现在有些得意,不免地多说几句话:
“何以见得?”
“几日前的报纸就是一个警告。”夏洛克眉头蹙起,显得烦躁且不快,“男爵的到来是他的宣战信号,而他的死就是你的回敬。”
他走到玛蒂娜身侧,从侧面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挖掘出更多的信息,可他失败了。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依旧冷淡,却难得地平静,就像一对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宝石,只能从光洁的切割面上看见他的倒影。
“你想诱导我承认是我杀了温恩男爵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似是轻蔑。
夏洛克多日来因米尔沃顿而在心中积攒的烦闷终于爆发了。
“玛蒂娜!”他就差吼出声,可还是压低了嗓音,压抑道,“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不是杀了人丶或是杀了什麽人!”
见到玛蒂娜那张平静的面孔忽然泛起一丝微笑似的涟漪,他明白,他又着了她的道了。
攻守之势异也。
夏洛克冷静下来,色彩浓重的精致眉眼蹙在一起,阴郁且不快:“你受米尔沃顿威胁了,他威胁你什麽?”他凝视玛蒂娜眼睛,神魂被那对嵌在松石绿虹膜中的深黑的瞳孔吸入,彻底沉浸入其中,“——当然是你最在乎的东西,卡文迪许家族的财産。这是你最不能忍受失去的,所以他当然会拿它来威胁你。那麽他威胁你的手段是什麽?他手上有什麽东西能够动摇你对财産的掌控?靠连续不断地怂恿这些卡文迪许家族的远亲前来继承那些祖産?但是今日男爵的死已经足够恐吓他们了。而且卡文迪许公爵的病情大家都心知肚明,米尔沃顿没必要出手,你失去公爵名义上的庇护而丧失那部分财産是迟早的事。”
除非——
“除非只要你想,卡文迪许公爵就不会死。而你能够做到这一点,且米尔沃顿能够以此来威胁你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了解你,他是除你的亲信外最了解你的人——卡文迪许公爵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公爵是你僞造出来的。他什麽时候死丶能活多久,全看你想僞造多久。米尔沃顿就是抓住了这点,所以他才能够威胁到你。”
夏洛克快速说完这些,终于舍得将自己的思绪从玛蒂娜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拔出来了。
玛蒂娜假惺惺地为他的推理鼓了鼓掌:“没错。”
“所以他手上有什麽证据?尸检报告?还是你买通他人的凭证?”
“我也很想知道。”
夏洛克深吸一口气,在吸到一半的时候憋住了。和玛蒂娜说话让他感到难受,她不仅喜欢制造那些半真半假的悬念和谜语,还特别喜欢逗弄他的情绪,享受他憋闷又拿她没办法的无力感。
“我会去把他手上的证据都偷出来。”
“凭你吗?正义的大侦探先生?”
夏洛克冷笑一声。他一直以来不曾完全展露出来的阴暗面在这一刻忽然从眼底溢了出来,只有在玛蒂娜面前,他可以不必隐藏这一面,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这一面会吓到她丶或是让她为他担忧。
“我也是天生的罪犯。”他淡淡陈述这个事实,“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他用了“也”这个单词。
玛蒂娜弯起眼睛。
“不只是为了你。”他补充道,“他藏起来的任何能够威胁到别人的东西,我都会销毁。”
“不必那麽麻烦。”
玛蒂娜上前一步,苍白的手指轻轻搭上夏洛克的手腕,如同蜘蛛困住她的猎物:“不需要这麽麻烦。”
夏洛克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将手臂横在腰腹前——这是一个消极抵抗的信号——手腕刚好被她轻松捉住。
他感觉有一条阴冷湿寒的毒蛇正从他的手腕向上攀爬。
“就算再厉害丶再麻烦的对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玛蒂娜轻描淡写地,“只要是人,就会受伤,就会死。”
夏洛克下意识躲避她那种噬人心魄的视线,垂下眼睛:“你也是。”
“我要杀一个人有的是办法,不必以身涉险。”
“就像今天——”
有人进来打断他们的对话。
“抱歉打扰了。”是派特森,他冷静地观察眼前的两人,并在心中评估二人的关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但是我们的人要回去了。刚刚得到的消息,并未从现场获得的证物中检验出几样常见毒物。”
其馀更为复杂的毒物检测往往需要耗费数天乃至几个月,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做的则是抓紧时间申请对男爵进行尸检。他们不能再在作为案发现场的公爵府邸里耗下去了,因为得罪不起公爵夫人。
“说不定是诅咒呢。”玛蒂娜抱着胳膊,靠在窗框上,懒洋洋道。
“无稽之谈。”夏洛克撇嘴,“如果是诅咒,为何实际掌握财産的你却没有事呢?”
玛蒂娜扬起眼尾,声音也跟着上扬:“我可没说是卡文迪许家族的诅咒——我手上有他的信函,因此得到了他的签名;又与他会见过,因此得到了他的头发。于是我掘开卡文迪许的坟墓,偷出男爵与我共同的先祖的尸骨,烧成灰烬。再用这三样东西做成巫蛊人偶,咒杀了他。”
夏洛克再一次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憋闷。他试图将胸口郁结的那口气吐出去,但是无果。
“玛蒂娜!”
他恨恨地最後叫了她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这桩案子已经没什麽好查的了,不会有任何结果。最大的可能就是男爵的讣告上书“因家族性的遗传精神病发而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