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算大,被各种物件塞得满满当当。床丶桌椅丶衣柜这些基本家具都是古典欧洲制式,木头很厚,看上去有些笨重。靠窗一角堆砌着运动器材,哑铃丶仰卧起坐板丶木质平衡盘丶负重沙袋等。靠墙这侧是两面书柜,柜子顶上横摆两副球拍,上面几层发挥原本作用排满书本,下面几层则被放置在地上的画框挡住——一幅是小镇风景,画风有些像莫奈;另一幅则是写实风格的人物,一个双手背在身後正看向远方的小男孩的背影。
吴花果指着画中的人,“这是你?”
“嗯,爸爸画的。”钟世走近说道,“娜娜也有一幅,在她房间。”
“完全看不出来!”吴花果想到刚刚餐桌上那个朗声大笑的男人,对方的样貌与她印象中的艺术家截然不同。
钟世笑,“就是兴趣。以前周末送完我去球馆,他就会背着画板去个什麽地方,训练完再来接我。偶尔衣服上蹭上颜料,回家还要被批评。”
吴花果蹲下身意欲仔细观看一番,双手扶住画框,忽而注意到画框背後书柜下面几层摆放的东西——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质地不同的奖杯,以及半盒子挂袋缠在一起的奖牌。
这些荣誉被当事人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好像他根本不愿再碰它们。
她仰头回看背後的钟世。
钟世有些无奈地笑了下,“都在这儿了。连社区比赛的他们都留着。”
他们,应该指他的父母。
吴花果将画框轻轻放回去,站起来,随即转换话题,“书还挺多的嘛。家里这麽满,之前住俱乐部公寓不觉得空?”
“幸亏东西少,不然搬到你那里房子都要挤爆了。”
她“嘿”一声,目光扫过书架,在诸多外文字母中一眼便看到了一册中文书籍。吴花果直接将那本抽出来,拈着内页翻了翻,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钟世,“你怎麽会买这个?”
那是一本诗集,名字叫《如若声音消失》。
“这个是……”钟世顿了顿,回答道,“我妈妈写的。”
吴花果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不,绝不是疲惫或者无助。她只是觉得命运和自己玩了一场捉迷藏,这场游戏从很早以前就被铺垫着,没有任何预兆,也无半字提示,而就在此时,它以一种颇为惊险的方式揭开谜底。
一分钟之前,如果她没有站起来,如果不是目光扫过书架,如果不曾留意到这本书,那这个谜底或许就永远搁置了。
钟世见她愣神,问句“怎麽了?”
“你妈妈叫?”
“钟婉。”
“晚风。”吴花果轻抚着封面上印刻的作者名字,告诉他,“我听不见那段时间,最常翻的就是这本书。钟世,我一直很想知道作者长什麽样子,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语句。我……我想对她说声谢谢。”
失聪于花季少女算得上致命打击。那时的吴花果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副耳机,仿佛只有借用这样拙劣的把戏才能骗过衆人——我不是听不见,我只是在听音乐声音很大而已。父母将她的情况反馈给学校,许是同情,学校同意开辟特殊通道——月考和期中期末考都要参加,只要成绩不算太差,便可正常升学。那意味着,在其他科目上,吴花果至少要多考出英文听力占据的比重。她拒绝了父母请家庭辅导教师提议,有什麽用呢?在纸上写写画画教授和自学没有任何差别。她很清楚自己选了一条并不好走的路,可事实是,她根本没有做出选择的资格。
某日去书店买学习资料,恰逢店里做活动,热心的店员会拦住每个在辅导书区徘徊的人,大力讲述活动规则和限定条件。这让吴花果倍感尴尬,于是径自绕过那片区域逃也似的选了一片几乎没人在的地方,原本计划等上几分钟,趁人少店员休息再独自过去选购。这一等便是一刻钟,人越聚越多,无聊当下她环顾起周边——现代诗歌区,怪不得无人问津,当今有几个人心里还有诗呢。不抱任何期待的她一目数册看过去,而後便被一个名字吸引——《如若声音消失》。
那个下午,她在角落里读完这本书的四分之三,而後趁人不备匆匆选上几册教辅书,连同诗集一同买回家。
晚风,应该是个敏感温柔的人吧。
她在《荒野与文明》中写——我穿过城市,内心一片空白,我才是荒野,俯视着日新月异的文明。
她在《少年》中写——两个少年比拼徒手摘星,一个说晚上去海边,它们会落到海里,另一个说你看星星,我看你的眼睛。
她在《无声》中写——云不说话,山不说话,彩虹不说话,大地不说话,声音消失的世界,表达变为永恒。
有的很长,有的只有一两句。吴花果自认不算多喜欢文学,老师布置的课外读物都鲜少有读完的时候,可这本书她翻看了太多遍。清晨丶午後丶深夜,在每一个对自己生气,对周边无限倦怠的时刻,这本书里的文字如一汪清泉潺潺划过心间,给到她莫大的鼓励与慰藉。
有些相见,其实是重逢。
“我妈妈有位同学在出版社工作,知道她平时喜欢写诗,就让她整理了一部分发过去。”钟世沉思片刻,继续道,“从定稿到书印出来中间有一年多,她最後……没有看到。”
吴花果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好遗憾。”
钟世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她以为自己又触动到对方心里那隐隐作祟的负罪感,刚要说些什麽找补,却又听见钟世说,“我妈妈如果知道她的诗集真正鼓励过一个人,她会高兴的。”
吴花果仔仔细细抚掉书页上的灰尘,重新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知道晚风是你的妈妈,我也很高兴。”
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而後各自笑着别过头。
那是一个默契的信号——过去是需要告别的,向无法挽回的遗憾与失去,向纠缠自己的怨念与不甘,所幸,现在的我们正在做着这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