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先生在睡梦中体验到了濒死的感觉。
他的胸腔一下子被抽成了真空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却越发癫狂,在空荡荡的心房里疯狂扭动。
《小顾》的结尾在他脑海中一行行刺过,像有一根粗粗的针,带着那些文字编织成的麻线,在他大脑中穿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写下的文字。他恨自己在里面写下了对小顾老师的遐思,他恨自己让故事的女主人公也是一位爱唱昆曲丶面容古板的女教师丶他更恨自己凭着一腔令人作呕的热情,为故事的主人公编造了那样一个旖旎的结尾。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阮阮”“大象”“小花”是为什麽死掉的——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刻,爱妻病逝丶幼子患病,他的世界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人人都当他是一个粗鄙的丶喂猴子的老钟。只有他的儿子,钟念念,在这个孩子的眼里,他是神。
神明读出的故事,成为钟念念的行为指南。
钟念念的世界里没有光。
他压根就没法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可怕丶太复杂丶太吵闹。
他怕快速涌动的人群丶怕人们瞳孔里灼灼的光丶怕闹钟声丶鸡鸣声丶汽笛声丶公交车上的刷卡声丶沿街兜售的叫卖声……这些只会让他满脸涨红丶控制不住地发出尖叫。只有一个人的出现能让他感觉好一点,就是那个一身猴子皮毛气息的老钟。
从他还是个头颅无法转动丶四肢柔软的婴儿起,这个人的声音就常伴他左右了。这个人的声音低沉丶时刻充满欣喜,呼唤他的名字时,每一声里都填满着爱意。
只要这个声音出现,就意味着他所有的恐惧丶所有的不解都有了出口,有这个声音在,他什麽都不怕。
当这个声音抑扬顿挫地问他读起那些长句时,他似乎被迷住了。
他凝视丶他鼓掌,换来的是这个声音变得激昂和惊喜。
就像他偏爱把物品排成直线一样,他也偏爱这个激昂和惊喜的声音。总之,他知道,按照这个声音说的去做,应该是对的。
父亲说:“念念,该回家了。”
他会牵住父亲的手,慢慢地走向回家的路。
父亲说:“念念,该喝牛奶了。”
他会抱着杯子,认真地吮吸牛奶。
父亲说:“念念,该闭上眼睛了。”
他会让眼皮黏在一起,与黑暗同在。
当父亲说起“阮阮”“大象”“小花”之类的故事时,他很努力地听丶很努力地记,却总是忘。
幸好,父亲不厌其烦地为他读过很多遍。
只是,他不太理解,为什麽他把“阮阮”的额头用石块砸出窟窿丶让“大象”沉浸在河水中丶推“小花”从楼上飞下去的时候,父亲为什麽没有笑呢?
《小顾》这篇故事,他听父亲读过一半。
读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熟悉的父亲开始羞愧,掩盖起草稿纸,似乎怕谁看到似的。
後来,他听那个常来看鸽子的长头发的男人读过,这个男人读到了中间,带着某种他看不懂的表情,小声地对他父亲说着什麽,边说边咯咯地笑,像只讨厌的鸽子。
再後来,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耳朵边也很久很久没有那个他喜欢的声音了。
有个人终于为他读完了这篇故事,里面有很多他不明白的地方,比如“拥抱”“亲吻”“生很多很多孩子”。
没关系,对于“阮阮”“大象”“小花”的故事,他也不理解,但是照做就可以了。
他相信,只要做完这件事,父亲就会回来了。
4。
彭警官在天将亮未亮时被手机吵醒。
看守所的警员告诉他,Z先生逃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