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从前慢》
团建包厢的水晶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琥珀色的啤酒泡沫上,也落在我攥紧桌布的指节上。前辈们的起哄声像潮水般漫过来,我能感觉到脸颊发烫,喉咙里像塞了团干燥的棉花,连一句“我不太会”都说不连贯。
“小陈年轻,肯定有才艺!”张律师拍着桌子笑,酒杯里的液体晃出一圈圈涟漪,“别害羞啊,咱们所里就缺你这样的活力派!”
我窘迫地低下头,视线落在桌角那盆蔫哒哒的绿萝上。入职三个月,我每天被堆积如山的案卷压得喘不过气,连轴转了半个月才啃下那个标的额千万的合同纠纷案,此刻脑子里全是法律条文,哪里有什麽“才艺”可言。正当我硬着头皮想站起来说句场面话时,一道清润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冰镇汽水浇灭了灼人的尴尬。
“陈律师刚接手重点案件,最近太累,我替她唱首歌吧。”
我猛地擡头,撞进马嘉祺平静的眼眸里。他就坐在我斜对面,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高中时帮我捡从教学楼天台吹落的笔记本,被栏杆上的锈迹划伤的。包厢里的喧闹瞬间安静了几秒,有人打趣:“马律师今天这麽绅士?平时可没见你主动表演啊。”
马嘉祺没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话筒,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一下。前奏响起的瞬间,我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琥珀色的液体溅在虎口,带来一阵微麻的凉意。
是《从前慢》。
高中时的天台总是有风,我抱着厚厚的错题本坐在台阶上,马嘉祺就靠在旁边的栏杆上,耳机线分我一只,里面循环的就是这首歌。“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他的声音比高中时低沉了些,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却依然像羽毛似的,轻轻挠在心上最软的地方。
我慌忙低下头,盯着酒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倒影里的女孩眉头微蹙,眼神躲闪,连耳尖都红透了。包厢里有人跟着轻轻哼唱,有人举着手机录像,可我什麽都听不清,什麽都看不见,只有那熟悉的旋律在耳边盘旋,带着天台的风丶夏日的蝉鸣,还有少年白衬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一股脑地涌进脑海。
高三那年,我因为模拟考失利躲在天台哭,马嘉祺找到我的时候,手里攥着两颗大白兔奶糖。他没劝我,只是把奶糖塞到我手里,然後打开手机放起这首歌。“慢慢来,”他说,“你看歌词里写的,车马邮件都慢,咱们的日子也不用急。”那天的风很大,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却清晰地落在我心里,成了後来无数个焦虑夜晚里的定心丸。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马嘉祺的歌声还在继续,我指尖的啤酒渍慢慢变干,留下一圈浅浅的印子。我想起高考结束那天,我们也是在天台,他说要去北方读法律,我说想留在本地。“以後说不定能成为同行,”他笑着说,“到时候我替你出庭,你替我写文书。”那时的我们都以为,未来就像这首歌里唱的那样,慢得足够我们把所有约定都一一实现。
可後来,他去了北方,我留在了南方。一开始还会每天发消息,分享彼此的大学生活,後来课程越来越忙,联系渐渐变少,最後只剩下逢年过节时的一句“新年快乐”。我以为我们会像很多失散在青春里的人一样,慢慢变成彼此朋友圈里的陌生人,直到三个月前,我入职这家律所,在新人欢迎会上,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成了所里最年轻的合夥人,西装革履,谈吐得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在天台上和我分享耳机的少年。我们在走廊里遇见时,他会礼貌地说“陈律师好”,我会拘谨地回一句“马律师好”,客气得像从未认识过。我以为我们都会默契地维持着这种“同事关系”,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喧闹的团建场合,他会突然替我解围,还唱起了那首属于我们青春的歌。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歌声渐歇,包厢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喊着“再来一首”,马嘉祺却笑着摇了摇头,把话筒放回桌上。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我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在整理桌布,心脏却像被什麽东西攥住了,跳得飞快。
“小陈,马律师可是特意为你献唱啊,”旁边的李律师撞了撞我的胳膊,笑得意味深长,“你们以前认识?”
我脸上发烫,刚想开口说“只是校友”,马嘉祺却先一步接过话:“高中同学,没想到能在这儿重逢,也算缘分。”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我却想起刚才他唱歌时,落在我身上的那道温柔的目光,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团建过半,我借口去洗手间,想透透气。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头顶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亮起又熄灭。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掏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聊天框。最後一条消息停留在去年春节,他发来的“新年快乐,照顾好自己”,我回复的“你也是”。
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就在这时,身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回头,看见马嘉祺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杯热柠檬水。
“刚才看你没怎麽喝水,”他走过来,把杯子递给我,“喝点热的,对胃好。”
我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的手,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我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小声说了句“谢谢”。杯子里的柠檬水冒着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我低头看着杯底的柠檬片,不敢看他的眼睛。
“高中毕业後,你一直在本地读书?”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我点点头,“本科和研究生都在A大,读完就直接工作了。”
“挺好的,”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还以为你会去北方。”
我心里一紧,擡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像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为什麽这麽以为?”我轻声问。
“因为高中时你说过,想去看看北方的雪,”他说,“你说南方的冬天太湿冷,没有雪,总觉得少了点什麽。”
我愣住了,没想到过了这麽多年,他竟然还记得我说过的话。高中时的我总爱对着天台外的天空畅想未来,说要去北方看雪,去看故宫的红墙白雪,去看长白山的林海雪原。那些随口说出的梦想,我自己都快忘了,他却一直记在心里。
“後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没去成,”我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不过现在也挺好的,南方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是很温暖。”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在北方待了八年,每年冬天都会下雪,很大的雪,覆盖整个城市,白茫茫的一片。每次下雪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说的话,想如果你在,会不会喜欢那样的雪。”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柠檬水晃出一圈圈热气。走廊里的感应灯突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我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马嘉祺,”我鼓起勇气,轻声问,“你……为什麽会唱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