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念恩(三)
分娩之後,解萦只回光返照地轻松了数日,身体情况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恶化起来,很快卧床不起,动辄昏迷。倒是女儿如他们此前的判断一般,未受母体的任何影响,在百家奶的滋养下茁壮成长。
君不封与解萦成婚时,两人的故事在巴陵传得沸沸扬扬。传奇传到最後,终于盖棺定论,都骂他是个鸡贼乞丐,为老不尊,吃小姑娘绝户。只是解萦在衆人的目光下日渐衰弱,君不封一直从旁悉心照顾,并无怨言。两人相依相偎,恩爱有加,流言不攻自破,有心人也渐渐悟出,那场婚宴,其实就是一场盛大的冲喜,是君不封少有的能送给妻妹的礼物,反倒映衬了他们情比金坚。连带着君不封在除夕那天勇闯産房的事迹,也成了妇人嘴里口口相传的美谈。寻常男人嘴里晦气不吉利的生産过程里,君不封抱着他的妻子在哭。
不少人羡慕他与解萦恩爱甚笃,又知解萦如今身体破败,倒真有几个妇人应了医馆的号召,自愿上门,轮流替孩子做奶妈。托这些好心人的福,君不封得以稍加解放,不用再挨家挨户腆着脸为女儿讨口奶喝。
在无法折磨大哥的岁月里,清醒时,解萦总在看大哥和孩子。
君不封尽可能让自己和女儿始终出现在解萦的视野范围内,晏宁也放心不下她,索性将半个医馆直接开到了解宅,直到深夜才回医馆入睡。
解萦的情况一天天恶化,曾经被药压制的疼痛也逐渐冲破封印,每日毒发动辄折磨得君不封生不如死,苦不堪言。每每疼到心神恍惚时,他总是庆幸自己向燕云求了缠魂引,不然看妻子在昏迷中病痛交加,而自己根本无能为力,这种痛苦,远比现在加诸己身的苦痛难捱千倍,万倍。
解萦的身边离不开人,女儿也是。君不封拖着一身疼痛,终日衣不解带地守在解萦身边,同时分神照料女儿,就甚为吃力。许是母女连心,自解萦毒发之後,本来乖顺爱笑的女儿动辄哭闹不停,深夜尤甚。解萦虽被君不封分走了身上的病痛,但毕竟是毒发,每日清醒的时间有限,夜里是她难能休憩的好时间,君不封怕女儿的哭闹打扰到她休息,夜里提心吊胆,根本不敢睡,女儿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前去照料。来回数次,熬到天明。待到女儿那边尘埃落定了,他还没休息一刻钟,愈演愈烈的疼痛便将他从昏睡中唤醒。
昏迷中的小丫头浑身冷汗,颤抖不止,而他在疼痛中蜷缩着拥紧她,泣不成声。
接连操劳了数日,君不封病倒了。
晏宁早早来问诊,没进宅院,就听见婴儿啼哭不止,这哭声与他平时习惯的哭声不提供,格外沙哑。他赶忙施展轻功,飞入院内,踹开卧房,只见夫妇两人纷纷昏迷不醒,而婴儿——许是长时间未能喝奶,俨然哭到声沙。晏宁抱着女婴,拍了拍她的小後背,确定夫妻俩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手忙脚乱地温了碗奶水,给女婴慢慢喂。将周遭安排妥当,晏宁让周遭担心夫妻俩情况的邻里们帮忙拾掇了生活所需,叫来一辆马车,把他们一家三口,带到了医馆。
君不封是积劳成疾,晏宁给他喂了些汤药後,他很快在令自己痛不欲生的苦痛中苏醒。醒来发现自己与解萦躺在陌生的床褥上,他本能警惕,进门查看情况的晏宁堪堪被他的掌风打了个正着。兄弟二人一对目光,都是清一水的沉重,君不封苦笑着收回手,任由持续的疼痛攫住他的心神,待疼痛如潮水般褪去,他神魂归位,一瞬察觉了违和。周遭太安静了,气味也过于纯粹。如果不是还能闻到自己身上持续散发的奶味儿,他简直要被这种安静迷惑,忘记他根本还活在一个陀螺般转动的喧闹地狱中。
“孩子她……”
“放心,司徒正帮忙看着呢。你说说你们两口子,一个毒发一个病倒,留一个小丫头片子嗷嗷待哺,今天进门可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们……我寻思,这一大一小身边都离不开的人,与其我天天上门义诊,不如把你们仨直接领我这里,多少能替你分点忧。你和解萦就安心住吧,小朋友住在隔壁我和司徒的屋里,横竖离不了你们夫妻太远。我和司徒帮忙照看孩子,你好好照顾师妹,这就够了。”
晏宁随即嘱咐让君不封再回家一趟,来时匆忙,他只带了些刚需。君不封毕竟是操持全家的男主人,显然比他懂这一大一小更需要什麽,君不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医馆讨了匹马,快去快回。最终赶在解萦苏醒前,回到她身边。
缠魂引的效用范围有限,若他离解萦百步之外,两人之间那风筝线一般的联结便自然断裂。他不愿意让她承受毒发时的疼痛,哪怕是片刻。好在这段时日的折磨已经让他掌握了毒发的规律,待他安置好一切,解萦正要苏醒。
他赶忙凑到她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解萦同样被这张陌生的床吓了一跳,发现他在身边,掌心的温度源源不绝地传递给她,她顿时安下心来。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略一思索,解萦偏头笑道:“看来是师兄把咱们带到了医馆。”
他的侧脸吻着她冰冷的右手,缱绻地点点头。
“女儿呢?没看到婴儿床,是不是也被师兄领走了?”
“晏宁最近代我们照料她,你不用担心。”
解萦的脸上挤出一个小小的笑涡,却掩盖不住她的失落:“这样也好。”
君不封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晏宁和司徒都是信得过的人,有他们照料,孩子那边不会有什麽大碍,这段时间,大哥可以专心陪你了。”
解萦低头“嗯”了一声,抓着君不封的手,揉搓了又揉搓,随即苦笑着擡起头,幽幽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并不喜欢我们的女儿。”
君不封大骇道:“怎麽会……她是你和我的孩子,我怎麽可能……”
“可她来到人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对她的照料我都看在眼里。你当然是个好父亲,但有一件事,从她出生的那一天,你就应该问的。可过了这麽久,你都没有问过我,甚至,也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答案。”
愣神了片刻,君不封苦笑道:“是啊,为什麽我会忘了这麽重要的事。”
他自始至终,没问过孩子应该叫什麽名字。
第一次感受到孩子动静的那一晚,解萦问他,我们的孩子,未来应该叫什麽名字。
他说,大哥是个乞丐,胸无点墨,你是她的母亲,肚子里有墨水,孩子的姓名,由你全权决定。
她说,那就给大哥留一个谜题,来猜一猜,我给孩子取了什麽名字。
女儿出生後,君不封有意无意,忘了这个猜谜。
或者说,他是有意不让自己想起来。
他是真的恨这个孩子吗?
他当然不恨,这是世上最纯洁无瑕的小生命,是他们半生纠葛的结晶,是小丫头拼尽全身性命,要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産。
可他也没办法爱她。
他是喜欢小孩子的,更天生与幼童亲近。在旁人眼里,他对孩子无微不至的照料,俨然如同苦行僧,是当世罕见的慈父。但他对自己的情感心知肚明。有更复杂的东西横在他与孩子之间,将他们父女生生分隔开。有时他会想,如果他不是孩子的父亲就好了,也许这样,他的感情还会更纯粹,毕竟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唯一的遗産,他会终生守护她留给他的念想。但孩子的父亲,偏偏是他。是他,他就不会忘记,这是一个怎样颠沛流离,才得以来到世界的小生命。为了走到这一天,她的母亲又为此付出了怎样巨大而惨烈的代价?谁才是这场悲剧的因果?
是他,一切都是他。
他无法做到纯粹地爱她,这与可爱可亲的女儿全无关系,他们之间,率先隔了他对自己的厌憎。何况,在孩子之前,他已经有过“女儿”了,虽然她并不是从出生便来到他身边,但她就是自己遗失的拼图,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圆满。在他心里,他有且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不能接受她作为一个失败品退场,又给自己送来一个全新的替代,仿佛一切可以重演,万物皆能叠代,小姑娘与大哥的故事是轮回,几经失败,总会走向她圆满的期待。他不同意。他自始至终就不认可她的失败。
有时,君不封也会庆幸,幸好他们生的是女孩,女孩的眉目像她,他的心里时有柔情,会想到相依为命的彼此。可倘若孩子是男孩,也许他又会生出新的憎恨。他不想看到小一号的自己,那只会一次又一次善意地提醒着他,别忘了,孩子的父亲是谁;别忘了,他们又是因为什麽原因,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归根结底,他是个懦夫,只顾着与自己怄气,却忘了小姑娘都将他的反常看在眼里,她那麽期待的小小生命,被他如此怠慢,她该有多难过?
君不封眼前发黑,鼻间泛酸,他久违地喘不上气,他不知道该怎麽和她讲他的心声,他的愤怒与悲哀都被收进了一个亟待爆炸的火药桶,他不想她看见自己失控,也不清楚失控後会有怎样难以想象的馀波。他只想告诉解萦,他不是不爱孩子,怎麽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他没办法面对她,他做不到。他一直都在努力逼着自己去爱,去接受,他做不到!
她的手适时抚住他,眼泪落到他手背,是超乎想象的滚烫。
“我早就想好了,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叫念恩。君念恩,念君恩,好不好?”
君不封如受重击,泣下如雨。他浑身颤抖,一下失了气力,呼吸受阻,两眼昏黑,险险昏迷。
经历了恁多龃龉,坎坷崎岖,故事讲到末尾,一切却回到最初。
她始终念着他的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