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萦,我……”
解萦摇摇头,摸索着堵住他的唇。
她眼里的光芒更黯淡了,却仍然试图保持着嘴边的笑意。
“不必同我说你的安排,还是那句话,大哥,你是自由的。非要说我对你的期许,也只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快乐……你变得不爱笑了。我知道,你被我拖着,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乐呵呵的,但人不会一辈子活在低谷中,你也教过我,要学会朝前看。所以,如果大哥愿意,那就替我常回留芳谷看看,帮帮小罗和朱蒙。那里是我们的家,我想让留芳谷重返生机。若大哥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我最近练了许多新药,大哥神功初成,服食这些药物修炼,于身体大有裨益,之後林二哥就更不会是你的对手了,这回再去开怀山庄的武比,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狼狈了。大哥不是总说,我为你做的武器,应该上江湖的兵器谱排名,那就靠大哥的这一身好武艺,去替我争个名气吧,让咱们兄妹的名头堂而皇之地拴到一起,再也不被埋没。等哪天大哥练功练倦了,也可以带着念恩走街串巷,游山玩水,就像你带着幼年的我那样天南海北,四海为家,做一对游侠父女……这些都是很好的。”
“那……你呢?”他哽咽道。
“我?”解萦仰起头,怅然地笑起来,“人死如灯灭,还有什麽可交代的。”
君不封颤抖着摇头。解萦沉默片刻,拍拍他的手心,闷闷地答道:“以前囚禁大哥的时候,你说自己生性贪玩,等你身故後,就让风带你去没能去过的地方看一看。你说我能困得住生前的你,但我拦不住你死後的自由……你求我放过你。其实之前我也有想过,要不也干脆化成一缕烟,就这麽随风散了。大哥知道自由的滋味,可我不知道。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和大哥许过约定的,就算活不到那个年纪,我也得守着你到老。大哥,我的身後事,就由你决定了。你想隐居,我就安安静静地陪在你身边。哪天你想动身周游四方,就挑个大风天把我扬了。这样,大哥去不了的地方,我总可以替你去看一看……”
君不封没有回应她的提议,仅是在啜泣的颤抖中紧紧拥住她。这样炽热而绝望的相拥几乎让解萦窒息,她却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真奇怪,刚才居然在想,要是以前的我能得到大哥这样一个拥抱,那真是死了也甘愿。千金万金给我,我都不换。”
君不封周身一颤,压抑的哭泣到底成了崩溃的嚎啕,而她轻抚着他的後背,眼里也有泪,还在低声劝他不哭。
男人最终被她劝住了,低落地坐在一边顺气。
解萦幽幽地看着眼前的丁点绿意,轻轻笑起来:“这麽一想,我这一生,虽有些许遗憾,但我所求的一切,到头来都得到了。”
君不封闷闷地嗯了一声,垂头不语。
解萦笑着打趣道:“怎麽,大哥是觉得,我又要感谢你对我的成全了吗?”她没有偏过头看君不封的动静。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她是羸弱的刽子手,终将对他施下残酷的绞刑,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她想用最温柔的方式,罩住他的眼睛。
“感谢是自然要感谢的,没有大哥,就没有今日的我。和大哥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最好的日子。以前我总以为幸福的时光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人生的道理就是无常,和天去争命数,争不过的。现在我想,也许我这辈子,活的就是若干个可以串联的瞬间,有句话怎麽说来着,‘人生只需好,不需长’,人老了总会忘事,往前走的越多,遗忘的就越多。我还年轻,我不会遗忘,我要一直一直记着大哥。”
沉默许久,空中荡来一句轻飘飘的哽咽:“和你度过的每一天,也是大哥一生最好的日子。”
“那段岁月也算吗?”她偏头笑道。
“算。”
他的回应斩钉截铁。
解萦望着眼前的荒芜,噙着泪轻声道:“大哥,我救过人,也造过孽。造孽,就会有被清算的一天,这是我自己的报应。你总是动不动自责,觉得我跟着你吃苦。但我从小就不这样想,我是乞丐的妹子,本来也过不上钟鸣鼎食的生活。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你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有你,本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我的罪孽,你不该替我承担的。塔城的事姑且不论……毕竟我也盼着你来。可这段时日呢?”她的眼泪怔怔落下,身体愈发蜷缩,“我不该让燕云姐和你见面的。”
君不封抖着手替她拭泪,解萦哭得愈发崩溃。他把她抱进怀里,爱怜地吻着她的泪珠。女孩情绪崩溃的时候,他的身体也随之牵动。四散的痛苦流窜,像要将他就地五马分尸。他咬着牙,在眼前的一团雾气中轻笑出声:“没有什麽该或不该,阿萦,我是你的大哥,你的爱人,我是注定要替你牺牲,代你受过的。否则才真是白白虚长了你这些年岁,又怎麽能配得上当你的大哥呢?无须自责。能够为你分担一些苦痛,大哥很荣幸,也很幸福。和我的小丫头的健康快乐相比,大哥区区一条贱命又算得了什麽呢?”他顿了顿,黯淡道,“事到如今,大哥只恨自己为你做得不够多。”
良久,解萦哑着嗓子问道:“大哥,你说,人会有下一世吗?”
君不封一怔,嘴角隐隐挂上了微笑:“大哥不知道。但我期许会有,这样,这辈子的遗憾,下辈子总归能填平。”
“过了奈何桥,六道轮回,一忘皆空,谁又会记得谁呢?就是下一世,有缘相逢,也不见得是当初的彼此了。这样填补的遗憾,还算得上是填平吗?燕云姐以前和我讲,东瀛有个俗语叫‘一期一会’,人和人一世的相遇,是独属于这一世的照面。因为每一世都只活一次,每次相遇都可能是最後一次重逢,所以才要活得格外用力,至情至性。这一世,我已经活得很够本了,只难过念了这麽久,到底没能和你赏成花。”她向後一仰,笑声很轻,“算了,虽然看不成花,好歹杨柳抽了芽,多少有些绿意。大哥,给我拿柳条编一个环好吗?就像小时候你给我编的那样。”
君不封起身去折柳枝,很快回到解萦身边坐定,手里动作不停。解萦盯着他双手所在的方向,双眼依旧无神。
她问他,有没有想过下辈子要做什麽,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下辈子,她想做一只鸟。最自由的,不会被任何人捕食征服的鸟。如果能做人,那就还当女人,她这辈子没有体会过健康的亲情,希望能托生在父母都爱她的家庭里,她甚至可以不用活那麽长,可以先天不足,十岁左右死掉,这样就是死了,他们也不会很伤心。她还想去爱人,爱上别的人,仇枫不行,内核与大哥太像,最好真的爱上一些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在对方最爱她的时候离开,偷偷看男人痛苦一生,她还要做棵树,因为再也不用瞎想人生的爱恨贪痴,最好是在留芳谷……
解萦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幻想,君不封的动作也随着她的叙述时停时续。一时不察被划伤了手。血珠很快浸染了柳条,他却腾不出丁点心思去在意这微弱的疼痛。
小姑娘的猜想天花乱坠,而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几乎是要嚎啕了,他想问问她为什麽。可她是那麽的聪明,那麽的善解人意,她从来都是他的解语花,她又怎麽会不清楚自己言谈里的漏洞?
她当然是知晓的,这就是她最不容撼动的决意——她所期许的下一世,没有他。
强忍着眼前的昏黑,他把柳环戴到小姑娘的脑袋上,勉强笑道:“我们丫头这麽装扮,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惜,缺了些鲜花点缀。”
“还是来的时机不对。咱们兄妹每次想看花,不是早到一步,就是晚来一步,好不容易时间对上了,你也把我忘了。咱俩之间不也是吗?总是时机不对,白白错过了好些年,好不容易撞上了,花期也尽了。”看他低落,她仍是笑,“以前大哥教过我,人生总要有遗憾,不能奢求所有事都称心如意。哪怕相守的时间再短,我们也终究走到了一起。我们是命里注定要在一起的,不管大哥逃得多远,最後还是会回到我身边。这辈子我很知足。咱俩在一起,是有讲头的。”
他恻然不语,将她揽入怀中,同她一同凝望眼前无际的旷野。
“这辈子我欠大哥的东西,太多了,也许三辈子,十辈子,都还不完。我以前会想,这辈子我把你害成这样,是你前世欠我的债吗?但我从来就不想让你还债。我一直有种感觉,如果有轮回,一个人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对我来说,也许是偏执,对大哥而言是什麽呢?下一世,我们还会堕入这样的轮回里吗?我大概还是会一直一直跟在你的身後,追着你跑吧?但我不要再这样了。我不害你了。”
解萦的声音低下去,平息了很久,她在一团漆黑中,依稀找到了他的气息:“大哥,咱俩的故事,到这一世就结束吧。我给你自由。下辈子,我不拖累你了。”
泪水滑落脸颊,君不封在绝望中闭上眼睛,泣下如雨。
四周隐隐能听见鹰的嘶鸣,他不可置信地仰起头,急忙擦了擦眼泪,起身,冲着那尚在翺翔的熟悉身姿发出一声长啸。
那苍鹰似有所感,在空中悬了几个圈,但到底没能像此前那般,重新落回君不封身边。它沿着自己既定的前行路线,持续向前,渐渐成了空中的一个小点,最後彻底消失不见。
笼罩上空的阴云轰得散开,君不封望着旧友离去的方向,眼泪依旧在流,却由衷地笑起来。
万水千山,终须一别。正如得了自由的雄鹰再不会接受人类的驱使,他亦接受她为他安排的最终归宿。
“大哥这辈子杀孽太重,就是有轮回转世,想是也不可能和你重逢。我们丫头救死扶伤,治人无数,广结善缘,你是注定会有好命的。大哥这边,你就不用管了,但你这里,不管是人是鸟是树是花,大哥都希望你能活得自由。”他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地笃信,“比任何时候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