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晖也沉默地坐在她旁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节奏缓慢而克制。
此时所有人都开始用餐,并且微笑着与身边人交谈,这种聚会大家都会选择与自己熟悉的人邻座,谈论起各自学生时代的故事,话题可以涵盖很多很多。
洛暮和林晖也确实是熟悉的人,尽管这件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也真的有不少往事。
但两人任由无数精美的碟盏在面前缓缓滑过,任由那些名贵的美酒在灯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谁也没有动一筷子,谁也没有拿起一杯酒,就像除去最开始冷冰冰的问候,他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林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沉默,他只是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洛暮送过他一本诗集,那其实是她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当时说林晖你的生日怎麽在秋天啊,应该在春天才对,因为你的眼睛这麽美,让我想到了春天。
她从不掩饰自己对林晖绿色眼睛的喜爱,甚至那本诗集她也特地用了浅绿色的书皮,他知道洛暮手工差劲得要命,但那个书皮设计得极美,简洁优雅严丝合缝,大概费了她不少心思。
他翻开封面,不出意外地在扉页上看到她的赠语:
我们的生命又减去一岁,我们已虚度了太多光阴。
生日快乐。
——洛暮赠林晖,新历123年10月20日。
林晖翻到下一页,洛暮是那种写字力透纸背的人,他果然在第二页丶第三页都摸到了她的笔痕。
洛暮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落笔是有力的,她送你的生日祝福是简短残酷的,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冷眼旁观,像黄昏时起飞的猫头鹰一样审视世界。
但她偶尔也很温柔很可爱,比如那个下午她跑来找你,看到两手空空的你顿时大惊失色,她问:林晖,我好吃的布丁呢?
那个瞬间林晖想问:假如我忘了呢?
他一定可以看到洛暮勃然大怒的样子对不对,她不可能生气,但她还会装出生气的模样,她会说:那你也没什麽用处了!
林晖觉得太奇怪了,他发现自己真的一点都想不起两人之间精心准备的时刻,洛暮舞会上的裙子有多美他不记得了,她那晚戴着怎样的珠宝他也不记得了,就像苏愈在今後等待洛暮的时光中,回想最多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间,此刻在林晖记忆里忽然复活的也是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比如林晖记得那个让他们分别的夜晚紫藤盛开,满园幽香,而他当时惊讶地发现洛暮的黑发竟然可以垂落腰间,并且他还永远记得发丝拂过他手背的触感。
她现在的头发剪短了不少,这一年里她变了许多,越来越像个冷酷的军官。
林晖当然一眼看出她长高了沉稳了,可久别重逢的精髓就在于那个人明明已经改头换面,你隔着人潮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如果你们是普通的朋友,你的确可以惊喜地说是你!是你!好久不见!然後旧事重提把酒言欢。
但怎麽能做到把酒言欢呢?如果那些旧事谈论起来依旧愉悦,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又为什麽会错过,我们又为什麽会分别,我们为何相对无言,又为何久别重逢?
所以他们都沉默着,洛暮和林晖之外的世界,衆人言笑晏晏,人群中同时发生着诸多释怀与破镜重圆。
有人来向林晖敬酒,林晖心不在焉地听对方说了一堆恭维话,他的身份本就不必沾酒,只需象征性地擡擡杯子足矣,但他实在是心神不宁,把茶杯归位时竟然放空了,那瞬间林晖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掌心一松,茶杯猛地坠向地面。
军事训练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让他几乎是立刻俯身去接,他的反应很快,但另一个人却先他一步稳稳握住了杯壁,她的动作敏捷到无法捕捉,那快速坠落的茶杯在她手中停下,一滴水也没有洒出来。
洛暮顺着接杯的力道起身,林晖看见她的肩膀她的黑发擦过桌边垂落的流苏,然後她擡起头来,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
世界忽然静止,林晖听不见那个吓傻的敬酒人在说什麽,也看不见他们身旁攒动的人影,他的世界只剩下洛暮那双神秘深邃的黑色眼睛,那双善于表现出喜悦丶嘲弄丶愤怒丶轻蔑种种情绪的眼睛。
这一刻他们明明身在灯火辉煌的厅堂内,但林晖仿佛听见了七月广场上的风声,那是从十八岁吹来的风,冷冷地拂过他们所共度的岁月。
“太不小心了。”洛暮平静地说。
林晖知道她其实忍得很辛苦,因为放在过去她会大笑起来,抓住这个机会放肆地戏弄他一番。
“还是你身手矫健。”他也平静地回答。
“小把戏,你反应蛮迅速的。”
“没有你快。”
“没关系,你又不是军人。”
他们沉默了一瞬,林晖说:“洛暮,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晖。”
他们真的想笑,他们也确实不约而同地笑了。洛暮觉得两个人都很傻,林晖也觉得他们很傻,所以他们在笑话自己的傻气。
洛暮把茶杯放回林晖面前:“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林晖笑了笑,他不知道怎麽回应洛暮,她是个比他更善于找话题的人,如果连她都沉默了,那就是真的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