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刚刚吃了一惊,随即便有一个人从门外走来。
那人有女子的窈窕身姿,却不做裙裳打扮,也不戴钗环,连佩在腰间的剑鞘都未刻半点花纹。
尽管如此,如果旁人见到她,第一眼仍然会被她那柄沉静的素剑所吸引。
有的“静”如一面恬静的湖泊,能令人放下戒备、心旷神怡,但这名女修的“静”却并非如此——它是一片无声的原野,寂静凝结在了弦被张满的一刻,连流云都敬畏地止住脚步,不敢去猜测利箭会藏在这寂静中的哪一处。
那女修踏进殿中时,叶鸢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她冒失的举动不慎碰撞了桌案,连累得砚台翻倒,桌案上一时墨渍横流,甚至有几滴溅在了她的衣袖上。
叶鸢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女修,很轻地唤道:“琅师姐。”
东明山的师姐顾琅比小师妹叶鸢早入门十五年,修真者筑基以后,形貌变化便十分缓慢,因而叶鸢第一次见她时,顾琅仍保持着及笄那年的模样。
与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苍舒小师兄不同,叶鸢甫一见顾琅就觉得她气质素洁清冷,好似前世许多玄幻故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看到她的容貌称得上稚嫩,忍不住对师尊元临真人说道:“这位雪莲似的师姐想来也一定天资卓然……师尊,师姐看上去筑基得这样早,拜入门中时是不是比我还要年幼些?”
那时的叶鸢自己看上去还是个雪团似的小娃娃,认真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不免显得有点儿滑稽,元临真人并未拿话随意搪塞她,而是笑呵呵地对这名小徒说道:“非也,你顾琅师姐拜入门下时已有十五岁,那时便已是筑基之身。”
叶鸢惊讶道:“师姐此前就有过师父么?”
“在入东明之前,我从未有过师尊。”这次却是顾琅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女修向叶鸢走来,叶鸢渐渐看清了她的眉目,原来这朵雪莲的每片花瓣都是锋锐的白铁,只是被风霜打磨得明亮无比,所以令人产生了脆弱而高洁的错觉。
“我生于修真世家,幼时被仇家屠戮满门,家人临死前予我一枚记录了族学的玉简,只是我那时蒙昧未开,耗费数年才粗通关窍。”
“我于是重归故地,藉此报了血仇,然后奔赴东明,拜入无霄门下。”
顾琅平静地叙述道。
“那一年,我恰好及笄。”
如今东明山的考校殿中,叶鸢与顾琅重逢,她不禁想起在百里师兄鬓边看见的那几缕白发,因此更加小心地去观察琅师姐身上的变化。而与此同时,顾琅也在看她。
顾琅沉吟了一会,然后走向叶鸢。
叶鸢方才刚见到琅师姐,心情十分激荡,对方此刻真的要走上前来,反而略微生出了一丝怯意,她急忙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终于要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不料顾琅先伸出了手,抽走了她桌案上被墨渍沾染的竹纸。
考校官在查看她的试卷!
这简直就是考生噩梦,暗暗关注着此处的小朋友们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个埋头做出专注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顾琅的目光扫过卷面,微微皱起了眉头:“十道考校题,你竟一道都不会吗?”
“我……”叶鸢一下子噎住,委委屈屈道,“我平日里又用不着这些……”
她还没替自己辩解完,却听见琅师姐轻叹了口气,然后那张竹纸被推回了原处,顾琅低下身来,越过桌案注视叶鸢的面容。
琅师姐的目光总是很果决的,叶鸢没有在其中见过犹疑,但此刻她直视那双眼睛,却察觉了一丝无可奈何。
“你觉得仅凭手中的一柄剑,连碧落黄泉都能去得,是不是?”
如果问出这句暗藏责备的话的人是百里师兄或是凝澜仙子,叶鸢会知道自己应当服服软、好让对方安心,但她此时面对的是杀伐果决的琅师姐,叶鸢便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诚实道:“剑修本当如此。”
顾琅眸光一动,其中的无可奈何又添了几分,最终这些柔软的情愫都化作涓涓细流,流向了不可探知的瞳仁深处,顾琅的双眼再次变得平静而凛然,她忽而对叶鸢低声说道:“你有了新的剑。”
叶鸢一顿,随即回答:“是的,我在洛书岛受赠此剑。”
顾琅再说:“几百年间,却邪残剑都镇守于剑湖中。如今哪一柄更合你心意?”
在外人听来,这两句话似乎毫无关联,但落在叶鸢耳中却不同。
叶鸢忖度道:琅师姐的话有弦外之音,她提及我新得的龙骨剑,似乎暗指我此世的身份,那却邪残剑指的便是我的前尘往事——是了,师姐一定是在问我愿以何种身份示人。
她又想了想,回应道:“我自然更偏爱如今握于手中的这柄剑。”
叶鸢委婉表示道:前尘往事过了就过了吧,我倒也不是十分想做个师叔祖,还是如今的身份更便利我行事些。
听了她的话,琅师姐果然动容,叶鸢正想再说话,琅师姐却站起身来,冷声道:“初试十问,你竟一道未答,罚你思过三日。”
在满殿考生惊异又畏惧的目光中,顾琅掐起指诀,一道灵光闪过,那答不出题来的姑娘倏尔从原处消失,不知被送往何处“思过”了。
考校官的目光扫过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考生们连忙低下头去,唯有落笔的沙沙声变得更急切了些。
顾琅缓步行至殿前,抬起手来,因叶鸢的消失而空出的那张桌案腾空而起,极稳极轻地落在她身边。
砚台中的余墨微微泛起涟漪,顾琅从袖中取出一枚灵牒,提笔取墨,却在落笔前微微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