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被视作妖邪的襁褓婴儿,就这样被家丁随手丢弃到城门边上寒风凛冽的低矮石桩。
临走时,寒风还送来家丁小声的唏嘘:“造孽呦……”
镜泽自出生起便没有一声嚎哭,呼吸平稳,体温却渐渐变冷。
或许是命不该绝,一对进城贩卖山货,只求赚些钱财过个好年的朴实夫妻,恰在归家时途径此地,一眼便看见了石桩上那个小得有些过分的襁褓。
妇人在手上呵了口热气,颤抖地掀开襁褓,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婴儿。
“老天爷……你快看!”妇人先是惊诧,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小孩在这里?
她将襁褓递到同样在搓手跺脚驱散寒意的丈夫面前,夫妻二人向襁褓中看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婴儿刺眼的发色。
婴儿仿佛感受到了暖意,挣扎着伸出带血的小手,胡乱勾住襁褓边缘。
“哇——”一声啼哭,惊散了城外栖息的鸟雀。
夫妻二人都是良善的人,成婚多年无子,这一刻,母性终究胜过了那头白发带来的惊惧,妇人低声又喊了一声:“……老天爷!”
丈夫叹了口气,与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期盼。
“……模样是怪了些,但我听大夫说过,有些婴孩都会带些胎里的毛病,长大了便好了,同一般孩童无二。”
妇人连连点头:“咱们……多年无子,这怕是上天赐下的缘分啊!”
虽然镜泽模样奇怪了些,但眉眼间瞧得出玉雪玲珑,亲人得很。
夫妻二人心软,将镜泽抱回了村中的小家,又顶着风雪挨家挨户寻了许久找来新鲜温热的羊奶,总算是将人喂活。
但初为人父母的喜悦,还是在将婴孩带回家的第三日时,彻底沦为惊恐。
当瘦弱婴孩第一次颤颤巍巍睁开双眼时,夫妻俩看到的,并非寻常婴孩黑亮的眼。
而是一双清澈剔透,宛若明镜,能够映照出人生百态的镜瞳!
丈夫骇然,连连退后,撞翻了身后的木凳,妇人在他身旁,亦是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细细发抖。
“妖……妖异之物!”
丈夫哽咽着下了结论,恐惧还是压过了怜悯,与多年求子不得的不甘。
夫妻俩辗转反侧数日,终于在一个雪夜,丈夫抽完了整整一杆旱烟,望着摇篮中安静沉睡的婴孩,抹了一把脸。
“……这个孩子,咱们养不了。”
妇人坐在床边缝布的动作一顿,半晌,几滴浊泪落在她手中逐渐成型的一件小棉服上-
他们将婴孩送到了府城中唯一的一家寺庙中。
丈夫特地去找了村里的老秀才,讨来一张字条,让妻子用红线在襁褓上绣上。
“佛祖慈悲,万望安泰。”
前一句是卑微祈求,后一句是对这孩子美好的期许。
虽然这样的祈求看上去有些像泼皮无赖,但他们实在别无选择。
这样特异的婴孩,或许只有在佛门清净地,才能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夫妻俩又在襁褓中塞了一两银钱,这已经是他们仅剩不多的积蓄。
随后便仓皇抹泪离去,再不回头。
寺庙名叫清光寺,那日洒扫的正是住持弟子,他在发现襁褓的第一时间就请示了住持。
住持是一个年岁已高,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查看了婴儿的身体,在扒开眼皮,对上那双镜瞳后,怔怔叹了口气。
“取剪子来。”
弟子听话地去取来,就见住持将尖利的剪子放在婴儿稚嫩的头顶,小心地将他雪白的头发剪去。
婴儿身上所有毛发都被捡了个干净,住持想了想,剪下襁褓上红线绣着的“佛祖慈悲,万望安泰”剪下来,递给弟子。
“差寺中女尼,给这孩子绣个荷包吧。”
住持给婴儿取了一个法号,名叫“镜泽”。
镜泽在清光寺中安安稳稳地长到了八岁,八岁那年,寿数尽头的老住持在佛堂中枯坐圆寂,从此掌事的变成了老住持的师侄。
新住持法号“空蔼”,他并不似老住持那般慈和,他身宽体胖,眼角眉梢总是透着不属于出家人的精明算计。
镜泽前八年都被养在老住持旁边的禅房,整日在房中抄经念佛,住持很少允许他出来见人。
空蔼新官上任第一天,便冲进镜泽的禅房,将人从院中揪出来。
他探查了镜泽的发色眼瞳,声音里带着狂热欣喜。
“这哪是什么妖异怪物,这分明……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佛寺招牌!
镜泽在梵音佛法中浸泡长大,一举一动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漠从容,配上他昳丽的脸,加上一身缟素,拉出去说是佛子,必然能成为清光寺的活招牌,到时,他们哪里还会再因香火钱发愁?
空蔼心中打着算盘,斩钉截铁道:“来人,将他的头发剃了!”
镜泽的反抗没有掀起多少浪花,老住持一直许他带发修行,自有记忆起,身边的师父,师兄都是友善至极,生怕因这一头银发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镜泽从没受过如此对待。
但他很快知道,区区剃发,这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