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父的神情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了隐隐的愤怒,他松开老仆的手,定睛问:“应该请虚生道长来施法的。”
老仆眼眶泛红,听着主家的决断,忍不住插嘴道:“老爷,虚生道长道法高深,他若出面,夫人和萋萋注定不得善终啊!”
谭老父厉喝一声:“住嘴!”
“溪娘是妖,这小东西是妖的孽种,一个都留不得。”
楼厌指尖不断收紧,尖锐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深痕,许久之后,他才挣扎般地睁开眼睛,“她是妖,若是逼急了恐怕会加害于我们,不如就这样吧。”
谭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对谭承义的决定不置可否,却看着榻上昏睡的谭萋萋问:“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她的语气惶恐而生硬,丝毫无法让人将之前心疼孩子的祖母和此刻的老妇联想在一起。
谭老父沉默片刻,忽然冲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谭承义没有拦阻。
楼厌搀扶着谭王氏迈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了门栓扣紧的声音,他怔忪抬头,举目看向纷纷扬扬的瀑雪,心头一片凄凉。
人最无力,不敢与天斗,不敢与鬼斗,就连畜生幻化成的妖物也要避之莫及。
可人也最无情,竟会置自己的发妻和血亲于死地。
可他又想。
如果谭萋萋不是被谭承义掐死的。
那她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
这日花潭镇暴雪未停,到下午的时候已经连绵成灾,山下集市有老乞丐冻毙而死。
潭承义作为里正,得到消息之后不得已抛下家中琐事,前去安葬老乞丐的遗体。
挖坑填土又安置好老乞丐的孙子小乞丐,楼厌回府时已是戌时。
跋山涉雪一整日,累得腿都酸了,刚一回府就撞见了扑上来的老仆。
“主君——”
楼厌吓了一跳,听见自己问:“怎么了,李伯?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老仆两眼泛红,“噗通”一声就地跪下,膝盖碾在一摊碎雪上,压出一片泥泞的水渍。
他拽着楼厌的衣袖不肯撒手,悲哭道:“您快救救萋萋吧……”
“萋萋怎么了?”
老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下午您不在府上,老夫人带着萋萋出了门,说是……说是要给孩子添置冬衣。”
“老仆劝说天寒雪大,且府上不缺下人,不如等雪停了再去。可老夫人执意将萋萋带出了门,至今未归。”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恐怕这就是老仆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谭王氏亲自将谭萋萋带出府抛弃在外。
但谭承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
他缓缓抬头,看向夜幕下如同铺盖的一天暴雪,作势要将老仆扶起来,“天太晚,明日再去找吧。”
“主君——”老仆跪在雪里不肯起身,佝偻的身形盖了厚厚一层冬雪,他恳求道,“老仆知道主君在顾虑什么,纵使人妖殊途,可萋萋也是您的至亲骨肉啊——”
“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
许是这番话触动了谭承义,楼厌沉默片刻,随后低声沉吟:“好,那我去找找看。”
说罢回身上了来时的马,轻甩马鞭一路踏雪而去。
绕过后院时,他看见了府上常用的那架马车停在角门处——谭王氏已经回来了。
后半夜的雪越来越大,楼厌骑马跋涉整座山林,碎雪纷纷扬扬淋了满身满脸,发丝白尽,衣沾厚雪。
山林中的冷风呼啸而过,枯叶飓响,如闻怨鬼幽咽。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把脖子缩起来。
老实说,他还没有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的时候,其实是一头十分胆小怕事的狼崽。
胆小怕事且爱惹事。
他小时候丢过很多次——最早的一次连路都走不稳,就试图从栖居的山洞里逃窜出来,被一只狸猫成功制服,狼狈逃回山洞的时候脖子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然后被他爹好一顿收拾。
太久远了,两百多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那是哪两头粗心的狼将他丢在了山上,只记得衡弃春掐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竟然被掐了两辈子。
妈的,怎么又想起衡弃春了。
楼厌的思绪就此被打断,再举目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浮珠河畔。
整条河都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冻在原地,激荡的水花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在一层厚雪之下兀自挣扎。
楼厌下了马,在风雪天里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沿着浮珠河一路向上游走。
原来谭承义当日真的找寻过谭萋萋。
上游的雪似乎还要大一些,楼厌交手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定睛站住。